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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咦!”连环故意用诧异的语气答说:“她不小了呀!大奶奶又没了,自然把她嫁了出去。”

  “喔,嫁了!嫁的甚么人?”

  “是个小官儿,给她做填房,带到任上做官太太去了。”

  “这倒也罢了!”李老太太点点头说:“那么,你把琳珠去找来。”

  琳珠也不能见老太太的面。连环心里在想,老爷并不曾将琳珠认作义孙女,替鼎大奶奶披麻戴孝这件事,告诉老太太;贸然说破,追问原故,又生许多是非,不如先敷衍着,拿这些情形据实上陈,自己就不必担干系了。

  “是!我这就去。”

  李煦不在家,只好告知四姨娘;她先夸赞连环处置得当,然后问道:“你可知道,老太太要问甚么?”

  “不知道。”连环答说:“猜上去,左右不过是鼎大奶奶去世的情形。”

  “我想也是!”四姨娘想了一下说:“我叫琳珠跟着你去。”

  于是四姨娘亲自到琳珠屋子里,将老太太找她的缘故告诉了她;她宛转地要她委屈一时,暂时仍算是丫头的身分,为的是避免横生枝节,惹老太太疑心。

  琳珠驯顺地答应着,跟随连环而去;一进院子就听见李鼎的声音,两个人不由得都站住了脚,彼此以眼色示意,悄悄地挨近窗户,屏息静听。

  “绞肠痧原是极凶的症候,说来就来;有连大夫都来不及请,就咽了气的。”

  “可是,有时疫才会有绞肠痧;今年夏天并没有听说闹时疫!再说,绞肠痧会过人,咱们家并没有人得这个病;你媳妇好端端地在家,从那里去过来这个病?”

  “老太太说得是!”李鼎陪笑答道:“那时候我不在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等我来问琳珠。”

  听到这里,连环将琳珠的衣服一拉,走到一边,低声问道:“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

  “你拿甚么话回老太太,你自己琢磨吧!小心。”

  说完,她放重脚步,进了屋子;琳珠跟在后面,颇有些紧张,她倒不是怕见李老太太,而是怕见李鼎。

  等行了礼,还未容她开口,李老太太就大声地说:“琳珠,你过来让我看看你。你怎么这一身打扮?”

  就这一问,琳珠和连环都惊出一身汗;又疏忽了,露了极大的一个马脚──李家的丫头,穿罗着缎、戴金玉首饰不足为奇,只是不能着裙;而琳珠系了一条月白缎子镶“阑干”的裙子,这就不是丫头的打扮了。

  “你说啊!”李老太太在催问。

  琳珠无奈,跪下来答说:“老爷的意思,让琳珠给大奶奶披麻戴孝,算是大奶奶的女儿。”

  “奇怪!这不是甚么不合道理的事,为甚么就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琳珠无法作答;连环便说:“原是连大奶奶的死,一起瞒着老太太的。”

  “昨天呢?昨天为甚么不告诉我?刚才又怎么不告诉我?”李老太太将大家的脸色一个一个看过来,突然将手边极粗的一支方竹拐杖往地上一拄,用极大的声音说:“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小鼎,你去找你老子来!”

  “该说的都说了!”李鼎答说:“没有事瞒着老太太,琳珠的事是一时疏忽。老太太何苦瞎疑心?”

  老太太没有理他,转脸问道:“你大奶奶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就是绞肠痧吗?”

  “请的那几个大夫?”

  “陆大夫,张大夫,”琳珠信口报了两个熟医生。

  “药方呢?”

  这一问,琳珠楞住了,“不是我收的。”她说:“不知道搁那儿去了?”

  “哼,哼!”老太太连连冷笑;然后颤巍巍站起来说:“小鼎,你跟我来!”

  谁也不知道她要干甚么?李鼎只是赶紧上前相扶;连环、琳珠跟别的丫头都不敢跟进去,相互使个眼色,悄悄退到廊下。

  老太太将李鼎一直带到佛堂,坐在平时念经的那张椅子上,用哀伤而固执的声音说:“小鼎,就是这三四天,我看你的脸色不对,心里好像有极大的委屈说不出来似地;你怎么不跟我说说?”

  李鼎不答,只低着头乱眨眼睛,想把眼泪流回肚子里去。

  “你媳妇是怎么死的?”老太太说:“我昨儿想了一夜,怎么样也不像死在绞肠痧上头。刚才琳珠在撒谎,我全知道,药方既不是她收的,就该问收的人,她凭甚么说是不知道收在那儿?咱们家的药方,不是专派了人管的吗?再说陆大夫是外科;琳珠随口撒谎,都撒得没有边儿了。小鼎,你可不许骗我,老实跟我说,你媳妇是怎么死的?不是吞金、服毒吧?”

  “是──,”李鼎跪了下来:“是上吊!”

  猜想证实了,但仍不免五内震动;老太太伸出枯干的手,使劲扒着桌子,抖着声音说:“为甚么?是甚么事想不开?是你二姨娘想当家,跟她吵了?”

  “不是!”

  “那么是甚么?快说!”

  “孙子不能说!说出来,一家就都完了!”李鼎可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掩面,失声而哭。

  “你说的甚么?”老太太将眼睛睁得好大,“怎么一说出来,一家子就都完了呢?”

  李鼎不答,只是摇头、只是痛哭;左手紧抓着衣服往一面扯,似乎胸中闷得透不过气来似地。

  “小鼎,”老太太喘着气问:“你媳妇给你留下甚么话没有?”

  “有的!”

  “怎么说?”

  该怎么说呢?李鼎发觉失言,已无法掩饰,唯有不答。

  “说啊!”老太太问道:“你媳妇能告诉你的话,莫非不能告诉我?你忍心让我一夜睁眼到天亮去瞎猜?”

  这逼得李鼎不能不说了;同时他又想到,有句话不说,似乎也对不起妻子:“她说,她的身子是干净的!”

  老太太颜色大变,嘴角垂了下来,那种突然之间发觉失却一切的凄苦表情,令人心悸!

  ***

  从第二天起,李老太太就病倒了。

  病因不明,既未受寒,亦未积食;病象亦不明显,不头痛、不发热,只是倦怠,懒得说话,甚至懒得应声,丫头们问话,恍如不闻。连环不敢怠慢,急急到上房禀报,李煦自然着急,一面吩咐请大夫;一面带着四姨娘赶来探视。

  听得丫头一声:“老爷来了!”老太太立刻回面向里,叫她也不答了。

  “娘,娘!”李煦走到床面前,俯下身子去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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