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红楼梦断①秣陵春 | 上页 下页
八二


  “错在她太爱面子,除了锦儿以外,再不肯告诉别的人,千叮万嘱,叫锦儿瞒着震二奶奶,只说经水不来是病,等回了南京找大夫看。在我面前也是一样,如果早告诉我,也好办──”

  “可不是吗?”刘四婆婆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说:“她要告诉了你嫂子,你必找我来商量;我倒有个极好的方子。如今也不必去说它了。”

  “唉!坏就坏在她一个人在肚子里做功夫;就是锦儿,她也没有全告诉人家。就像这个混帐的石大妈,会搞这套花样,她也是等人到了才告诉锦儿的。”

  “对了!这个石大妈,是怎么个来路呢?”

  于是王二嫂照锦儿所教,将石大妈的来历告诉她;结识的缘由是实情,震二奶奶归途为雪所阻,居停替她找牌搭子遣闷,其中有一个就是石大妈。

  以后的情形就编出来的了。道是石大妈会穿珠花,且又刻意巴结震二奶奶,所以约定开了年接她到南京来,替震二奶奶把几副“头面”从新理理。

  “当然,这一半绣春拼命帮着说话,震二奶奶才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下来。绣春为甚么又这么起劲呢?就因为石大妈胡吹乱嗙,世上没有她不懂的事。震二奶奶无意间问了句,可有通经的单方?那个老婆子就吹了一大套,居然说得头头是道;绣春在旁边听着就有心了。这么一件紧要大事,只跟一个外头人去商量,你看她胡涂不胡涂?”

  “如今也不必埋怨她了。”刘四婆婆说:“我只不明白,她既然跟锦儿已经说了,为甚么去请教石大妈这一段,倒又不跟锦儿商量呢?”

  “因为锦儿很不赞成她打胎,所以她先不敢说。直到石大妈来了,诸事齐备,才跟我跟锦儿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的主意又大,不依她不行。结果,弄得这么糟。唉!”王二嫂以长长一声叹息作结。

  “唉!”刘四婆婆亦不胜惋惜:“你这个小姑子,模样儿、能耐,样样出色,就是性情太刚强了一点,不大肯听人劝。到底在这上头吃亏了。她是最好面子的人,偏偏出了这么一件事,心里不知道怎么难过法?只好你多劝劝她,街坊知道了有这么一段缘由,也不会笑她。”

  “街坊怎么知道?我也不能逢人就跟人家撇清。除非是你四婆婆这样子平时走得极近,跟一家一样,我才跟你有甚么说甚么。不然,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你!”

  刘四婆婆经得事多,拿她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咀嚼了一会,再想到那两个银锞子,就甚么都明白了!“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此刻是自己该当对那二十两银子有个交代的时候了。

  “王二嫂你心里用不着烦。这些话你自己不便说,有我!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会替你们表白。”

   * * *

  命是捡回来了,但绣春并没有得庆更生;好比梦中遇险,惊险来方知此身犹在的那种欣喜之感。相反地,只觉得遍受心狱中的各种苦难,找不出可以躲避得一时片刻的空隙。这才想起,怪不得有人说:生不如死!只有死才是大解脱。

  那知死亦不易!因为浑身骨头像散了一般,想学鼎大奶奶那样,用三尺白绫吊死在床头都办不到。而死的诱惑是那么强烈;仅仅只要想到死,就觉得有了希望,老天爷毕竟还留了一条路让人去走!

  于是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只是怎么走得上这条路?拿寻死的法子一样一样想过来,想到五六年前府里一个吞金而死的丫头;幸好听人讲过此人的故事,不然只知道吞金,却不知道算盘珠这么大一个金戒,吞入口中,哽在喉头,怎么能够死得掉?

  更好的是,要用的东西都在手边;她挣扎着起身,踏着软软的砖地,一步一扶地走到梳头桌子前面坐下。

  绣春打开抽斗找出一个制法最简单的金戒,拉直了像小半片韮菜叶子,然后用利剪剪成横丝;是赤足的金子,很软,剪起来比剪指甲还省力,而在绣春却已算是一件吃力的工作,所以剪得很慢。

  剪到一半,听得有人在问:“你怎么起来了?”

  是锦儿的声音,她就睡在石大妈原先睡过的那张床上,已经三天了。此时午夜梦回,从帐子里望见绣春的背影,所以探头出来问一句;声音并不大,不过以足使绣春受惊了,一个哆嗦一打,震脱了手中的剪刀,掉落在砖地上;金石相击,其声清刚,入耳不易忽略。

  “甚么东西掉在地上了?”锦儿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睡过一觉,神清气爽;正好下床来照料绣春服药。

  绣春有些着慌,想弯身去捡剪刀,却又想到剪碎了的金子要紧,得先收拾好;一念未毕,一念又起,该找句甚么话回答锦儿。

  就这微显张皇之际,锦儿已经下床,一眼从绣春肩上望过去,黄澄澄的金子耀眼,急忙奔过去定睛细看,不由得大骇。

  “绣春,”她是叱斥的声音:“你这是干甚么?”

  绣春不答,吃力地举起白得出奇,瘦得露骨的手,拉脱了镜袱,在镜中用一双哀怨绝望的眼睛看着锦儿。

  锦儿倏地省悟;一下子激动了,只觉得委屈得无法忍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绣春,你的心好狠啊!”她一边哭,一边骂:“大伙儿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里拉了出来,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想人家?莫非救你救错了,非要死才对!你把大家的心血作践得一个蚌子儿不值,你也太霸道了!”

  绣春何尝没有想过?只是顾不得那么多而已。此时自是无言可答,闭着嘴不作声。

  在锦儿看,她并无愧悔之心,以致越感委屈:“好!我天一亮就走;从此以后,随你是死是活,我再也不管你了!”她“嗬,嗬”地哭着去收拾她的衣服。

  这一下自然将王二嫂惊醒了,只披一件小棉袄,跌跌冲冲地推门进来;一看,愣住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