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红楼梦断①秣陵春 | 上页 下页
三二


  连环记得很清楚,那是夏天挪到别墅的第三天;只有她一个人陪着老太太纳凉,不知怎么谈起了“老古话”?李老太太说:“曹李两家是分不开的!当时一起在睿王爷旗下;好到比亲弟兄还好。遇到打仗,两家的爷爷总是抢在前头;也不知死过几回,总算命大,到底跟着睿王爷进了关。不过,那个苦头也不知吃了多少;连马溺都喝过!你道,这片家业是容易挣来的么?”

  这些“老古话”,连环也听得不少,便即答说:“要不然,怎么会让睿王爷看重,让两家的老太爷管内务府呢?”

  “还没有到在内务府当差的时候。”李老太太说:“当初正白旗只在睿王府当差;后来睿王爷死了,没有儿子。郑王爷他们公议,说正白旗应该归皇家,这才成了‘上三旗’。不过,内务府在那个时候,也还轮不着上三旗当家。”

  原来明朝亡于宦官,所以早在太宗年间,并特为铸一面铁牌,明明白白指示,凡是太监干预外事,凌迟处死。但此辈数百年心传,善于献媚邀宠;当时皇帝刚刚成年,又是感情用事的性格,竟为前明所遗留的太监所惑,特别宠信一个吴良辅;听从他的献议,竟不顾祖宗家法,废止内务府,恢复明朝的宦官制度,设立司礼、御用、御马、内官、尚衣、尚膳、尚宝、司设八监;尚方、钟鼓、惜薪三司;兵仗、织染两局,合称“内十三衙门”。规定:“以满洲近臣与寺人兼用。”所谓“满洲近臣”,就是上三旗的包衣。

  话虽如此,其实是太监与包衣争权,而以皇帝的支特,太监占了上风,所以特设一项规定:“凡系内员,非奉差遣,不许擅出皇城;职司之外,不许干涉一事。”太监原就如此,不受影响;显而易见的,这是吴良辅用来限制包衣行动的巧妙手法。

  不过上三旗的包衣,亦非全无奥援,尤其是正白旗包衣,为孝庄太后的家奴;当多尔衮死后,正白旗包衣奉归皇室时,曾作了一次分配:“镶黄属太子、正黄属至尊、正白属太后”。所以皇子、皇女的乳母、保母,都在正白旗包衣中选取。

  到得顺治十八年正月,皇帝以出痘不治而崩;亲贵重臣在孝庄太后的主持之下,作了一次巩固满洲势力的大改革,假托遗诏罪己,“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明季失国,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为戒,而委任汉官,即部院印信,间亦令汉官掌管,以致满臣无心任事,精力懈弛”;“于诸王贝勒,晋接既疏,恩惠复鲜,以致情谊睽隔”,凡此重汉轻满,引以为罪,则以后自必排汉亲满,此为要改革的第一大端。

  “国用浩繁,兵饷不足,而金花钱粮,尽给宫中之费”;“经营殿宇,造作器具,务极精工,求为前代后人之所不及,无益之地,糜费甚多,乃不自省察,罔恤民艰”,自责奢靡,则将来务从简约,此为要改革的另一大端。

  宫中之所以靡费,是因为十三衙门无一不是销金窟;所以要裁十三衙门。首先就得制裁太监。罪己的遗诏中,是从宠信吴良辅说起。

  早在顺治十五年三月,就有一道谴责吴良辅的上谕:“内监吴良辅等,交通内外官员,作弊纳贿,罪状显著,研审情真。有王之纲、王秉干交结通贿,请托营私,良辅等已供出,即行逮问。其余行贿钻营,有见获名帖书柬者,有馈送金银币帛者,若俱按迹穷究,株连甚众,姑从宽免。如此情弊,朕已明悉,勿自谓奸弊隐密,窃幸朕不及知。嗣后务须痛改前非,各供厥职,凡交通请托,行贿营求等弊,尽皆断绝;如仍蹈覆辙,作奸犯法者,必从重治罪。”

  吴良辅明明是首犯,皇帝置而不问,宠信不衰。皇帝好佛,奉迎江南名剎高僧,供养在禁中,其中玉林与木陈,更受尊礼;吴良辅即与此辈高僧结纳,无形中得到许多庇护。这一来宦官与上三旗的包衣,特别是属于太后的正白旗包衣,更加势如水火了。

  原来孝庄太后是受过洗的天主教徒,对教父汤若望的尊敬,亦犹之乎皇帝之于玉林、木陈。但太后与皇帝是母子,天性毕竟重于宗教,所信虽不同,而皆愿容忍。汤若望在中国多年,人情透达,自己知道在守旧的大臣眼中,是个危险人物;而况天主教与佛教虽皆非中国固有,但历史深浅不同,佛教传入中土,已历千年,禅儒相结,成为理学,为中国士大夫安身立命之托。天主教如果想在中国生根,只有委屈求全;所以从不敢说一声“皇帝不该信佛。”

  至于玉林、木陈是得道高僧;凡高僧无不广大、无不圆融、亦无不世俗,只是能见世俗之大。如果攻天主教为异端,势必挑起母子的冲突;所以玉林与木陈,亦不会跟汤若望过不去。

  但吴良辅这一帮的太监与正白旗包衣就不同了,近帝近佛则攻天主教;近太后近天主教则攻佛,利益所关,壁垒分明,渐成势不两立之局。

  顺治十七年八月,皇帝最宠爱的贤妃董鄂氏病殁,皇帝痛不欲生,辍朝五日,追谥“端敬皇后”,亲制行状;御祭时命词臣撰祭文,草稿拟了又拟,改了又改,翰林院的“老先生”为之大窘。

  纵然如此,皇帝仍旧觉得未尽悲悼之情;竟有看破红尘之意。于是吴良辅在征得玉林与木陈的同意之后,自愿代皇帝出家。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在京师最有名的古剎,唐太宗征辽还师,为追荐阵亡将士所建的悯忠寺祝发;皇帝亲临观礼。其时已有病在身,第二天就卧疾不起了。

  “那年我三十四岁,老爷才八岁。”李老太太追忆着五十九年前的往事说:“正月里拜年,都在谈吴太监出家的事;到了年初四,有人说,满汉大臣进宫请安,才知道皇上身子不舒服。到了初六一大早,曹家的老太爷,就是姑太太的公公,那时在内十三衙门当差,匆匆忙忙奔了来说:宫里有旨意:不准点灯、不准泼水、不准炒豆子。这才知道,皇上是出天花。到下午,天牢里的犯人都放了出来,是为皇上求福。那知道当天半夜里,皇上就驾崩了。初七天还没有亮,曹家的老太爷就带我们进宫,等着给顺治爷磕头。这时候还不知道谁当皇上;直到中午,曹家老太爷来报信儿,又淌眼泪又笑──”

  “那!”连环记得当时曾打断老太太的话问:“那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阿哥当了皇上;都是我们亲手抓屎抓尿抱过的,你说还不该笑吗?”

  “那么,”连环问道:“是谁定的呢?让如今的皇上当上皇上?”

  “自然是太后!从那天起,就太皇太后了。太皇太后又是听了汤法师的话──”

  “谁是汤法师啊?”

  “西洋人;他的那个国度叫甚么日耳曼。太皇太后相信他得很。”李老太太说:“本来二阿哥比皇上大八个月,皇上在那个年岁,也还看不出来,后来会创那么大一番事业,按理说,二阿哥居长,皇位该二阿哥得──”

  “可怎么又归了如今的皇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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