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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于是,四姨娘亲手端过一张骨牌凳来,“不敢,不敢!”张琴斋颇有受宠之感,坐定了向左右望一望,还不曾开口,李煦已会意了。

  “想是太暗?”

  “是的!要借点光,我好看一看老太太的脸色。”

  连环不待他话毕,已在应声:“我去取蜡烛来。”

  一支粗如儿臂的新蜡捧了来,烛台高高擎起;张琴斋与李煦往下一看,亦跟四姨娘一样,无不吃惊!

  “琴斋兄,”李煦忍不住要问:“你看气色如何?”

  “等我请了脉看。”

  于是四姨娘将老太太的手从被中牵了出来,张琴斋凝神诊了诊;略略问了几句话,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张大夫!”四姨娘问道:“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张琴斋俯身说道:“老太太请保重!”

  说完,他掉身而去;李煦紧跟着,让到对面屋里,桌上已设下笔砚,准备他开方子。

  “怎么样?”李煦皱着眉说:“神气似乎不大好?”

  “不好得紧!”张琴斋放低了声音说:“脉象颇为不妙。彷佛有怫逆之事。”

  “是的。夏天小媳亡故,原是瞒着老人的;冬至将到,实在瞒不住了!”李煦说道:“这个孙子媳妇,原是当孙女儿看待的。”

  “那就怪不得了!抑郁得厉害!老年人最怕内伤;我看方子亦不必开了。”

  “怎么?”李煦脸都急白了,“何以一下子成了不治之症?”

  “说实话,老太太没有病;只不过老熟得透了,加以外感内伤,故而生意将尽。譬如深秋落叶,自然之理,请看开些!”

  “话虽如此,还是要借重妙手。”

  “好!我就拟个方子。不过,总要老太太自己能够想得开;那比甚么补中益气的药都来得管用!”

  开的就是一张补中益气的方子,当即抓了药来,浓浓地煎成一碗;但老太太怎么说也不肯服。

  “药医不死的病!”她说:“我本来就没有病;就算有病,也不是这些药医得好的。何必还让我吞这碗苦水?”

  四姨娘没法子了,“就算不吃药,总得吃点甚么?”她说:“煮的有香粳米的粥──”

  “我不饿。”老太太不待她话毕,便迎头一拦;再劝,索性脸又朝里,睬都不睬了。

  四姨娘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心里七上八下,好半天都不能宁帖;一眼看到连环,略招一招手,将她唤出去,有话要问。

  “老太太是甚么意思呢?”她困惑而着急地说:“莫非真应了那句俗语:‘寿星老儿服砒霜’,活得厌了?那不是笑话!”

  “恐怕不是笑话。”

  话一出口,连环便深悔失言;四姨娘自然不肯放松,紧接着问说:“看这光景,老太太像是另有心病。你总知道啰?”

  连环心想,老太太的病,起在佛堂中;当时由鼎大爷扶出来时,神气就大改了。但这话不能说,是非已经够多了,倘或骨肉之间,再有冲突,这一大家人家非拆散不可;那时谁也没有好处。

  于是她说:“也还是为了鼎大奶奶伤心。到底九十三岁的人了呀!”

  “唉!”四姨娘叹口气,脸上的表情很怪,似乎有满腹疑难,却不知从何说起,好久,恨恨地说了句:“真不知道他走的甚么运?”

  这个他指的是谁?连环不敢问;只劝慰着说:“四姨娘如今当这个家,也是不好受的罪;只好凡事看开些,总往好的地方去想,自己宽宽心。”

  “也总要有那么一点点能让人高兴的事,才能往好处去想。一夏天到现在,尽出些想都想不到的乱子,怎么宽得下心来?连环,你是伺候老太太的,老爷跟我都没有拿你当外人,你总也不能看着老爷跟我受逼吧?”

  连环不知四姨娘的话风何以突变?急忙答说:“老爷跟四姨娘看得起我,我那有个毫不知情的道理?不过我实在不明白老爷跟四姨娘甚么事受逼?只要我能使得上力,请四姨娘尽管吩咐。”

  一听这话,四姨娘的脸色开朗了,“连环,”她执着她的手说:“有些话只能跟你说。我不知道你看出来了没有;如今只剩得一个空架子了!这个架子决不能倒;一倒下来立刻就是不了之局。像前天,吴侍郎的大少爷叫人来说,有急用要借两百银子,能不应酬吗?账房里没有钱,拿我的一副珠花去当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另外拚拚凑凑,才勉强够了数儿。你想想看,往后这个日子怎么过?”

  连环既惊且诧!虽知主人这两年境况不好,又何致于这样子的捉襟见肘?因此,楞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夏天大奶奶的那场丧事,也实在不必那样子铺张;只不过那时候说话很难,只好尽着老爷的性子去办。如今老太太倘有个三长两短。有夏天的那种场面比着,想省也省不到那里去。可是钱呢?连环,你倒替我想想,能有甚么好主意?”

  “我想,”连环很谨慎地说:“老太太花自己的钱,只怕也够了。”

  “这就只有你知道了!我也不敢问;传出去说是老太太还没有归天,已经在打两个大柜子的主意了。反正钥匙归你管,你是有良心的,老爷跟我都很放心。”

  “有良心”三字听来刺耳。看样子四姨娘对老太太的私房,所望甚奢;倘或那时开出柜子来,不如想象之多,疑心她暗中做了手脚,可是洗不清的嫌疑。

  这样一想,连环觉得钥匙以早早交出去为宜;不过毕竟受老太太的付托,似乎不便擅专,但又不宜在此时到病榻前去请示。至于钥匙交出去以后,还要防四姨娘误会,以为自己接收了那两个大柜子,可以自由处置;那时要拦住她可就不容易了。

  话虽如此,只要说明白了,也就不碍。于是她仔细想了一会,将拴在腋下钮扣上的一串钥匙取下来,捡出两枚,托在手中说道:“四姨娘,两个大柜子的钥匙在这里。如果四姨娘不让我为难,我这会儿就可以交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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