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红楼梦断①秣陵春 | 上页 下页


  怎么办?他惶急地自问;思虑集中在那扇门上,而疑问极多,门是虚掩着,还是上了闩的?如是虚掩,自然一推即开;那时她会怎样?惊喊、发怒、峻拒、闪避、还是顺从?以她平时的孝顺识大体,多半会巧言闪避;这只要拿定主意,不上她的当,软哄硬逼,总可如愿。可是,里面如果上了闩,一推不开;问起来怎么说?

  无话可说;说起来是一场威严扫地的大笑话!就算她不说;自己见了她亏心,先就怯了三分。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看来只有骗得她自己开门,再作道理。正在估量这个念头是否可行时,不道手掌一滑,倾倒在地,失声而喊:“哎哟!”

  这一声吓坏了鼎大奶奶,“谁?是爹爹不是?你老人家还在那里?怎么啦?”这样自问自答;自答自问,语急声慌,却提醒了李煦。

  这不正好将计就计吗?他不暇思索地说:“让砖地上的青苔,滑我一大跤。”

  “啊!那可不是当耍的,摔伤了没有?”接着大喊:“琳珠──”

  只喊得一声,便让李煦喝住了,“别闹笑话!”他说:“我没有摔伤,只爬不起来;你来搀我一把,我自己就能走路了!”

  “别闹笑话”这四个字,提醒了鼎大奶奶。儿媳妇在屋子里洗澡;公公就在窗外摔了一跤,这话传出去,不知道有多少成天吃饱了饭没事干,只爱嚼舌头的下人,加油添酱地说得如何不堪?

  念头还没有转完,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是刚套上一条蓝绸的袴子,上身还裸着;也来不及挂兜肚,随手拾起一件浆洗得极挺括的、江西万载细白夏布的褂子,抖开来穿上,趿上绣花拖鞋,一面扣钮子,一面走来开门。

  李煦故意不去看她,只愁眉苦脸地用一只手在揉胯骨;等她走近了才指着院子的那株椿树说:“一时高兴,想采点香椿嫩芽拌银鱼吃,那知道会摔一跤。”

  “你老人家也真是!”鼎大奶奶忍不住埋怨:“想吃香椿,只叫人来说一声,不就拣顶嫩的送了去了?还用得着你老人家自己动手;万一摔伤了,传出去总说儿媳妇不孝。你老人家就倚仗着自己身子硬朗,凡事不在乎,可也得为小辈想一想;顾一顾小辈的名声。”

  说着,弯身下去搀扶,鼓蓬蓬的一个胸脯,直逼到李煦眼前;他赶紧闭上了眼。不过心里还是分辨得很清楚;鼎大奶奶原意扶他到堂房里坐定,自己进去换好了衣服,再出来找了下人来,从从容容地宣布这件事,可以不落任何痕迹。那知李煦不听她使唤,身子往西,挤得她站不住脚,只能顺着他往自己这面倒的势子,扶着他进了自己刚走出来的那扇门。

  “爹!走好!地上有水,别又滑倒;我扶你进前房去。”

  “不!让我先息一息。”李煦很利落地在杨妃榻上坐下;抬眼看着儿媳妇。

  一瞥之下,鼎大奶奶大吃一惊!怎么会有这样的眼色;他倒是在打甚么主意?

  一面想,一面往后退;但李煦已一把捞住了她,“阿兰!”他唤着她的小名说:“你甚么都不用说!我疼你就是。这里甚么人都没有。你喊也没用;我也不怕。我要面子,你更要面子!”

  突然间,眼前一亮──来自北面的光,不会太强,但身受的感觉,亮如闪电。霎时间,李煦、鼎大奶奶,还有刚在大厨房摇会中了头彩的琪珠,都觉得自己处身在十八层地狱中了!”

   * * *

  “我恨不得把我的两只眼珠挖掉!”琪珠哭着说:“大奶奶,我可是真没有想到──”

  “你别说了!”鼎大奶奶用平静而坚决的声音阻断:“我并没有怪你。”

  “就因为大奶奶不说一句怪我的话,越叫我觉得做不得人!我的天啊!为甚么偏叫我遇见这个恶时辰?”

  说着又要哭。甫一出声,警觉到哭声会惊动别的丫头、老妈来问讯,恰是丑事泄露的开端;因而自己使劲捂住了嘴,睁得好大的两只眼,充溢惊悸疑惧的神色。

  “你这个人真是想不开!”鼎大奶奶叹口无声的气:“我跟你说过,你只当没有这回事,甚么都丢开,甚么都不说;不就没事了吗?”

  “是,是!我听大奶奶的教导,甚么都丢开,甚么都不说!”甚么都不说,那是一定的;怎能甚么都丢开?琪珠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又加了一句:“我一定甚么都不说!如果漏出一个字出去,教我烂舌根,活活烂死。”

  “别罚这种血淋淋的咒!你睡去吧。”鼎大奶奶有些不耐烦了,“你容我一个人清清静静坐一会,行不行?”

  “是!”琪珠怯怯地说。

  她没有忘记伺候女主人一天,最后该做的事,先去铺床,拉散一床紫罗夹被,虚迭在里床;然后放下半边珠罗纱帐子,用蒲扇将蚊子都赶了出来,放下另半边帐门,严严地在席子下面掖好。

  接着,去沏了壶六安瓜片,连同松子糖、核桃糕、盐渍陈皮、杏脯四样零食,做一托盘盛了,送到摆在屋子正中的那张红木八仙桌上;又从柜子里取出来一匣象牙天九牌,一本题名“兰闺清玩”的天九牌谱,跟茶食放在一起。每逢“鼎大爷”出远门;这些就是她排遣漫漫长夜的恩物。

  最后,检点了炖在“五更鸡”上的红枣莲子银耳羹;又续上一根驱蚊的“艾索”,方悄悄地掩上了门,捧着一颗被割碎了的心,回到下房里去受心狱中煎熬。

  “琪珠!”还在纳凉的琳珠说:“今天不是该你坐更?怎么回来了呢?”

  “大奶奶说人少,轮不过来,今天不用坐更了。”

  “昨天不也是不该我的班,给珊珠打替工?大奶奶就不说这话,可见得是格外疼你。”

  琪珠懒得跟她多说,鼻子里“哼”了一下,管自己进屋。

  “这么热的天,你在屋子倒待得住?”琳珠脸朝里问说:“琪珠,我问你;你倒是甚么事哭得那么伤心?”

  “谁哭了?不死爹、不死娘,哭个甚么劲?”琪珠没好气地骂道:“好端端地,咒人伤心!伤你娘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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