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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九妈一面听,一面打主意;看她对这里的鲜衣美食从那里来?懵然不知,心想不必再拖延了,不如就此刻说破了吧。

  于是她从从容容地答道:“原来你自不小心受骗了!你是个孤身女子,没脚蟹;我不欺你,与你实说了吧,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抱了五十两银子去了。我们是门户人家——”

  “怎么?”瑶琴大惊,“甚么叫门户人家?是平康坊的勾栏之地。”

  “不错,也有人这么文绉绉叫。门户人家自然靠粉头过活;我虽有三、四个养女,没有个出色。你长得齐整,我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等长大来包你好吃好穿,一生受用。”

  瑶琴方始放声大哭。门户人家像这种事经得多,并无人惊惶;王九妈也知道,一时不得风平浪静,唤来两个养女,嘱咐她们好生相劝。

  这两个养女,一个叫阿春,能言善道;一个叫碧荷,脾性最好,两人都是为客人梳栊过的,一口一个“妹妹”,百解相劝,体贴异常。人心都是肉做的;瑶琴本想一索子即死,免得受辱;又想逃了出去,寻访爹娘,都只为阿春、碧荷相待极好;寻思或死或逃,在王九妈总是人财两空,那时迁怒于此二人,害她们皮肉受苦,于心何忍。

  因而慢慢收了眼泪,心里却有一个主意,身子是自己的,若不答应,谁敢相强?只凭技艺,博取缠头,也对得起王九妈了。

  这一念之转,改口唤王九妈为“娘”。王九妈喜不可言,将莘瑶琴的姓名,改为王美;合家都叫她美娘。王九妈替她做衣服、打首饰;请了教坊司的好手,教她吹弹歌舞。不过半年功夫,已造就出门户中的第一等脚色;每日里粉妆锦裹,陪伴慕名上门的豪富公子,抚琴作画、茶酒清谈;有人道她是花中魁首,替她起了个外号,叫做“花魁娘子”;很快地叫了开来,声名益盛了。

  转眼到了十四岁;门户中人的女娃儿,比闺阁中的小娘子来得早熟,美娘亭亭秀发,恰似春花吐艳,便有人来梳栊。美娘一口回绝;王九妈不敢违拗,兼且有个待价而沽的念头,便也搁了下来。

  这一搁又搁了两年,王九妈暗暗着急。原来门户中梳栊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十四岁当时,谓之开花;十五岁过时,谓之摘花。过时未曾梳栊,是极少见的事;因为要梳栊过了,方有停眠整宿的容人,进帐就可观了。美娘纵是花中魁、摇钱树,毕竟望梅不能止渴,不摇无从得钱。

  金二员外兴匆匆地上门;二百两银子早就送来了,也收下了,喜事可成,亲自来讨个梳栊的好日子,以便早早发帖,请一班至亲好友来吃喜酒。

  进门只见银子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心里不免嘀咕:“王九妈,”他问,“美娘答应了?”

  “答应了倒好了。”王九妈十分气恼地说:“说破了嘴唇,她只是一句话;能依得她那句话,才肯接客。”

  一听这话,金二员外的心又热了,“那句话?看看能不能依她?”他说,“除非龙肝凤髓——”

  “她也不要龙肝;也不要凤髓,只要她一双爹娘。她说:除非见了亲生爹娘,替她作主,方肯接客。”

  他一双爹娘那里去找?就寻着了,也没有个亲生爹娘,愿意女儿干此羞辱祖宗的勾当。照此说来,明明是不肯的了。

  “金二员外,多承照看,力不从心,银子在此,请收了回去。”

  王九妈手虽指着银子,却不动手;金二员外心想,莫非我自己抱着银子走?正在不悦,蓦地里省悟,王九妈必是舍不得这注大财。既然如此,她就一定会有个让他得以梳栊美娘的法子来。

  于是他说:“银子已是你的了!我只要人。”

  “金员外,”王九妈苦着脸说,“这你不是存心作难我?”

  “怎说存心作难?”金二员外问道:“莫非你家这美娘,就一辈不梳栊了?”

  是啊!王九妈心想,这话问得有理!但也很难回答;倒要好好想一想,如果美娘坚持不从,又如何奈何她得了?

  “说起来却真少见,门户人家看来也要造起一座贞节牌坊。”金二员外阴恻恻地笑道:“只恐人家信不过。”

  王九妈脸一红,“真会取笑。”她说,“金二员外,本是寻欢取乐,何必非要美娘?我另外有个女儿,容貌也不输美娘。我叫她出来——”

  “不必、不必!”金二员外急忙摇手止住,接着冷笑一声:“都道王九妈最硬气不过,说一不二,是块金字招牌;如今看来,招牌就当打碎了它!”

  这句话说得王九妈气了起来,双眼顿时睁得好大;她是一张银盆大脸,笑时慈眉善目,极好亲近;发起火来,那双眼睛圆鼓鼓凸起,好不怕人。

  金二员外却不怕她,故意再撩拨一句:“二百两银子,我也不要了。王九妈,你明天到教坊司‘报散’吧!”

  教坊司专管乐户,倘或歇业,须呈明教坊司注销乐籍,名为“报散”。他说这话,分明是要破了脸。王九妈一来要争口气;二来还真怕他舍财斗气,惹出偌大麻烦。因而将心一横,得了个计较。

  “金二员外,我原是在想,花钱寻乐,莫要不欢而散;事缓则圆,美娘不接客便罢,要接客,头一个必是你金二员外。不想我这番替人着想的苦心,全没用处。罢、罢!我总如你的愿就是。”

  “是不是?”金二员外指着她笑道:“不使个激将法,怎逼得出你王九妈这句话。”

  “金二员外,你也知道,我这句话是你逼出来的。”王九妈见风使舵,机变极快,“不是我打退堂鼓;只是我话要说明在先,若非你金二员外肯听我一计,而且拚着个不欢而散,我奉劝还是等些日子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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