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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重,我想不到你变了!”朱老十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伤心地低语:“会变得这样子。”

  朱重只是伤心欲绝;为了剖白,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齐阻塞在喉头,反而只字不出。

  “不要生气!”兰花走上来搀扶朱老十,“气坏了身子,自己吃亏。又不是嫡亲的,何妨看开些。”

  一听这话,朱重将堵在喉头的话,都咽了回去;只觉手足发冷,茫然地、凄凉地,又回到当年哀苦无告的境遇中了。

  朱重本来是汴京一个银匠秦良的独子;母亲早已去世,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宣和年间,金兵南下,攻打汴京;秦良带着儿子,仓皇逃难,到得杭州,染了时疫,来不及请医生,便已一瞑不视,留下一个十三岁孤儿。

  清波门外开油店的朱老十,没有儿子,又新死了老伴;便收养了这个孤儿,改姓不改名,叫做朱重。朱老十将他视如亲生;朱重也如对生父般孝顺朱老十。那知父慈子孝的四年恩义,竟是假的!

  “店中生意清淡,用不着两个人照管。”朱重盘算了百十遍,方始开口,“如今让老邢坐店,儿子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多少,缴多少,一重生意两重做;爹看好不好?”

  看他这般情甘委屈!自愿退让,朱老十不由得想起他平时的许多好处,心下倒有不舍之意,便答一声:“等我想想再说。”

  到夜来,兰花受了邢权的调教,在枕头上跟朱老十说:“他那里是愿意挑担子出去卖油?前两年还好;后两年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攒得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里怨恨,特意出这个花样。你当他还肯帮你?他要自己去讨老婆,做人家;那里还记得你养了他四年?”

  朱老十的耳朵软,把兰花的话,只字不遗地听入耳中,记在心头。过得一夜,气还未消,叹口气说:“我把他当亲生的,他这样子存心,天都不容他!罢、罢,不是自己骨肉,到底黏连不上,由他去罢。”

  于是包了三两银子,将朱重叫了来;打发他走路。

  “你我父子一场,缘尽了。当初我三两银子葬你老子;如今再送你三两银子,也是个有始有终。冬夏衣服,上下铺盖,你都带了去。但愿你自己争口气,成家立业给我看看!”

  “爹,爹!这是,这是怎么说?”

  朱老十不理他,狠一狠心往里便走。朱重哭着赶了上去;不道邢权使坏,趁地上油润滑腻,朱重脚步踉跄之际,装作劝架,冲出来拿他的衣服一拉再一松,朱重合扑一跤,跌落门牙、满嘴是血。

  朱重知道了,即使义父仍肯收容,日子也过不下去;只好拭一拭血迹,朝房门拜了四拜,收拾行李,黯然而去。

  * * *

  在众安桥下,赁了小小一间房;安顿略定,朱重坐在铺板上开始想心事。

  “三两银子,三两银子!”他喃喃地念着,心里在想,赁房子已经去了一两;还有二两,坐吃不过十天半个月,到那时两手空空,莫非做叫化子?

  左思右想,只有油行买卖是熟悉的;二两银子,仅够置副油担,油要贳来去卖。且到南顺油行去打个商量。

  南顺油行的周掌柜待他最好,一见他便问:“怎么十来天不来?你爹的毛病好些没有?”

  “我爹!”朱重眼圈发红:“我爹赶我出门了。”

  “啊!”周掌柜大吃一惊,“为了啥?”

  “为了——”

  吞吞吐吐地,朱重终于将前因后果都说明白了。周掌柜叹口气:“怎么办呢?”

  “周大叔,”朱重嗫嚅着说,“我想置副油担,替周大叔去卖油。卖来多少钱,按日照交,请周大叔提个成头给我;只要有口饭吃就好了。”

  周掌柜沉吟了一会答说:“你不必替我卖油!我贳一担油给你;卖完了,归我的本钱,再贳一担。你看,这样好不好?”

  “那有不好之理?”朱重喜出望外,“我马上去置油担。”

  “慢来!”周掌柜拉住他说,“油担上要写字;你预备怎么写?”

  “自然写明‘南和’。”

  “我知道你会这么写,所以要问你;错了!你不是替我南和卖油;是替你自己卖油。”

  “那么写个‘朱’字。”

  “又错了!朱老十已经不要你了,怎么再写他的姓?你应该复姓你的秦。为人不可忘本。”

  “周大叔说得是。”朱重答道,“不过,若说为人不可忘本;我义父也养了我四年。我想,朱字不必去掉,上面加个秦;叫做秦朱重。马大叔你说好不好?”

  “好,好,太好了!”周掌柜越发另眼相看,拍着他的肩说,“你心好,老天有眼,将来一定会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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