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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张出尘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点头同意。山洞太热,李靖把一张油布在树林中支了起来,搭成个简陋的帐篷;下面铺着马褥子,两人半躺半坐地,准备度过漫漫长夜。

  话虽如此,两人却都还有些提心吊胆;这对灵犀暗通,一夕之间,永结丝萝的乱世情侣,互相扶持,已经历过好几次生死一发的危机,成了同命鸳鸯;然而,他们对于对方的一切,彼此都不熟悉,特别是李靖;张出尘在他简直是一张白纸,她是那里人?听她那美如莺啭的清脆的语声,略有吴语的尾音,这样说来,她原是江南佳丽,然则何以到了关中?是何渊源进入相府,见宠于杨素?

  这些都是李靖急于想弄明白的疑问。但看到她倚着屈曲的树身,星眼半闭,倦得不想说话的神气,实在不忍再去烦扰她;祗能默默地在心里猜度。

  最使他想不透的是,她的气质、见识、学问比一般的大家闺秀还要强得多,又何以沦为豪门的家伎?想来想去,忽然由她的吴音意会到覆灭的南朝,他记得他的舅父韩擒虎灭陈时,用大车载着南朝的公主命妇、名门淑女北上,纳入掖庭;自然也拿她们分赏有功将士,张出尘可能就是这样子到了杨素身边的——但算年龄不对,如果她是胜国王孙,或者出身于南朝世家,应该也是生在关中的,她没有亲历过亡国之痛;在相府中锦衣玉食,也从不知民间苦得如何?而居然能听了他一席话,便激起深厚的同情,不惜冒险告警、委身相从,这一份胸襟,不但女孩子中找不出来,就是须眉男子,在她面前也应该惭愧!

  正当他想得出神时,忽然发现帐篷幌动,张出尘也惊醒了,问道:“怎么啦?”

  李靖坐在外面,探头一看,黑忽忽一个庞然大物;细看时,才发现是头壮健的黑卫,正撅起尾巴在拱那帐篷。

  他又好气又好笑,拈起块小石子一弹,骂道:“该死的畜生,又来捣乱!”

  小石子正弹在驴耳上面,嗷然长鸣声中,那头黑卫跑开了。

  “奇怪!”张出尘睡意全消,双眼睁得大大地,“又是这头驴!”

  李靖不答,拉拉她的衣服,示意禁声;然后悄悄拔剑在手,四下搜索着,准备找到那黑驴的主人,制服了他好问话。

  两人都很紧张地在守伺,却是毫无动静。约摸一盏茶的时候,轻疾的驴蹄声又出现了;李靖刚一伸头,祗听哗啦啦一声,接着是帐篷坍了下来,把他跟张出尘都埋在油布下面。

  李靖大怒,但更多的是警觉;头脸身子都在被油布蒙着,若是有人要来暗算,此时真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一想到此,他挺剑刺穿油布,顺手一划,割成个大洞,挺身跳了出来,先舞一个剑花,然后细看,祗见那头黑驴在一钩月光下,跑得很远了!

  “真是,此可忍,孰不可忍?”他气鼓鼓地说了这一句,拔脚便追——追那头黑卫!

  “药师!”张出尘一把拉住他:“别卤莽!”

  “太可气了,”他咬一咬牙说:“我非撵上那头蠢驴,弄个明白不可!”

  “不!药师,”张出尘低语:“我看这头驴的主人,并无恶意。我彷佛觉得事情不对劲;趁早走吧。”

  李靖一听这话,立刻醒悟了,怒意全消,平静地答说:“是的。那头驴不蠢,它的意思是不愿意咱们在这里呆着。那就听它的话,早走为妙!”

  于是两人匆匆收拾帐篷,上好马鞍;拉马到了大路,连夜往潼关进发。

  “出尘!”李靖最不安的是,她没有能得到好好的休息,这样星夜奔波,会把她累得支持不住,所以必须得问问清楚:“你现在人怎么样?这一夜奔波,你能顶得下来吗?”

  “不要紧!”张出尘在马上大声答道,“你那‘得自名师传授的小玩艺’很不错!”

  这倒是真话,由于李靖的按摩推拿,再经过一段小憩的时间,她的疲劳酸楚,已去了一大半;她所感到不安的是,黑卫拉坍帐篷,必非无因,也许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一点点轻忽大意,便会造成不可补救的错误,唯有尽力赶路,早早脱离杨素的势力范围,才可以息下来喘口气。

  她的感觉相当正确,危机虽非迫在眉睫,却已十分接近;追缉者正紧蹑在他们身后——相府的卫士已改道往潼关追来。

  错误的发现,是在永丰仓以北的渭水渡口。自渭南北上蒲津关,要横渡渭水和洛水,两处皆有官渡;当相府校尉率领部属赶到渭水时,天色将黑,官渡已停,校尉把掌渡的找来,一面准备过河,一面打听李靖的行踪。

  “有骑马的一男一女,女的外穿紫色斗篷;是甚么时候渡河的?”

  “没有。”掌渡的毫不迟疑地答说:“我今天没有渡过马。”

  “这奇怪了!”校尉又问:“那么,可有穿紫色斗篷的女人渡河?那女人漂亮极了!”

  “那来的漂亮女人?这年头的女人,一个个面黄肌瘦,都快要饿死了……”

  “少噜嗦!”校尉不耐烦地喝住他:“你祗说一句,今天渡过这么一个穿紫色斗篷的漂亮女人没有?”

  “我说一句:今天没有渡过这么一个穿紫色斗篷的漂亮女人!”

  他的话还没有完,那操辽东口音的卫士,突然大声叫道:“校尉!李靖他妈拉巴子的鬼计多端,明明往东,告诉守城的,说是往西到汉中。你老忘啦?”

  “对,‘虚者实之,实者虚之’,”那校尉居然也懂些兵法,恍然大悟:“那两匹马的蹄印,是故意弄给人看的。他妈的,咱们又上了这小子的当了!走,往潼关撵。撵上了,哼!”

  于是那校尉恨声不绝地上了马,在暮色中往渭南折回,再改道向东蹑着李靖和张出尘的马迹,往潼关追赶。

  这一夜的追逐,彼此都是人困马乏;张出尘到底力气弱,又渐渐落后了。因为如此,相府的追兵才能以时间换取空间,一步一步将距离拉近;曙色中李靖回头一望,几点黑影,相距不过里把路;看来未到潼关,就有被追上的可能。自忖一剑在手,即令相府卫士慓悍,上十个人也还不足为惧;但是,顾得了自己,怕顾不了张出尘,所以仍旧祗有脱逃之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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