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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刘不才这番话真是煞费苦心,不但婉转,而且要为张秀才开脱他想拿朱老太太当押头的用心;这一来,张秀才反倒无话可说,因为怎么说都不得体;真所谓“越描越黑”,就不如不描。

  刘不才当然了解他的想法,不愿意冷场,所以紧接着自己的话又说:“不过,大器在杭州已经住了五代,且不说还有点薄产要料理;就是几十年的亲戚世交,也不能说不要就不要,所以在杭州还要有个亲人照应联络。这件事,大器本来托的是我;不过说实话,我到底不姓朱,有些事情做不得亲戚的主。再说一句,我的性子好动好玩儿,叫我枯守在这里,未免束缚。如今承张大爷念旧,肯照应朱家,那就再好没有了;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张大爷肯不肯帮忙?”

  “笑话!哪有不帮忙的?刘三哥,你请吩咐。”

  “我想叫我侄女儿留在杭州。她也算朱家一个正主儿,差不多的事情都可以作主。不过,她到底是年轻妇道人家;叫她独门独户去住,我跟大器都不会放心。好不好在张大爷府上借住一住?”

  张秀才的功名虽已被革,当初挣这名“生员”倒是笔阵中凭真本事让学台取中的,所以肚子里也还有点货色;想到“战国策”上“亲子交质”的故事,了解刘不才便是仿此行事,以表诚意。按场面上的道理,既有这样的表示,自己也就应该做得很漂亮;无奈他就是小张批评他的“牵丝扳藤”的脾气,不大有句痛快话,所以支支吾吾地打不定主意。

  听壁脚的小张,真是喉咙发痒,恨不得闪出来说一句;只是他有自知之明,此时开出口来,决不会有平心静气的声音,那一来又起冲突,害刘不才为难。然而痒得也实在难受;只得连连咳嗽,用来消除那股不吐不快的劲儿。

  这几声咳嗽提醒了张秀才,大声喊道:“阿毛!”

  阿毛是小张的小名,听得他老子喊,很快地走了出来,先就说道:“我都听见了。”

  “那顶好。你看,怎么样?”

  “没有什么怎么样!人家话都说到头了,我们多说一句就是半吊子。”

  “好,我不多说。”张秀才终于说了句很漂亮的话:“既然自己人,何分彼此?一句话:悉听尊便。”

  这句话倒是面面俱到,刘不才反觉得不易应付;而眼前只有先致谢意。

  到此地步,主宾自然尽欢。刘不才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怎么到了寓所的,一觉醒来,一片漆黑;将阿招唤了进来,先狠狠地喝下了一壶冷茶,人才觉得舒服了些。

  “小张大爷来过了。”阿招跟他说,“因为你醉得像死猪一样,喊都喊不醒,所以他又走了。临走交代,明天一早,请你不要出去,在家等他。”

  “喔。”刘不才问,“还有啥话?”

  “还有?”阿招想了想,“还有,他明天晚上要在这里请个客。好像是江湖好汉,什么帮里的孙大爷。”

  “你不要胡说八道,什么江湖好汉?”刘不才呵斥着,“你样样都好,就是一张嘴糟糕。”

  “我也不懂——”

  “不懂就少说。”

  连碰两个钉子,阿招赌气而去。刘不才也不理她,将今天上午的经过,回想了一遍;觉得心满意足,于是翻身又睡,酣畅地直到天明。

  第二天他起得极早,一个人在门口闲眺;远远看见小张,便迎了上去,口中问道:“到哪里?上茶馆;还是就在我这里谈?”

  “找个清静的地方。”小张说道,“这里离城隍山近,到城隍山去。”

  自从劫后,刘不才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本来就受了兵火,残破不堪,加以寒冬腊月,人迹稀少,越见凄凉。不过,药王庙前倒还有一处茶摊;两个人泡了茶,叫来一盘油蓑饼,边吃边谈。

  “昨天真对不起,害得你们父子口角。”

  “常是这样的。人家骂我不孝,我自己也觉得;不过到时候我就忍不住了。再说——”小张停了一下又说,“自己人面前,说说也不要紧;孝是孝在我心里,我们老的,好几次不得了,都是我出头去硬挺。这些话不便说给别人听,人家听了也不相信。总而言之,自己心里明白就是。”

  “是呀,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你老人家的一条右手膀;所以昨天我才那样跟你说。”刘不才说,“话,我说出口了,一定要做到——”

  “哪句话?”

  “叫我侄女儿住在府上。”

  “不必!”

  “不、不!”刘不才抢着解释,“‘光棍好做,过门难逃。’一定要这样子过一过门;住些日子,你再跟你老人家说,放她回上海。这样,大家面子上不都蛮光鲜了吗?”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小张放低了声音说:“现在大家合在一起做事,形迹就不可不避,说朱某人有房家眷,寄住在张某人那里,反而大家都不方便。”

  话外有话。刘不才便很谨慎地问道:“怎么呢?请你说个道理我听。”

  “我跟你说,我们老的昨天想了一整夜;还起了个卦,长毛是‘盛极而衰’之象。”小张的头几乎凑到刘不才的鼻子底下,很起劲地说:“曾国藩、左宗棠他也知道,稳扎稳打,能够挺得住,就有希望。所以,他的心思完全改过了,也想趁这一潮水里捞他个官做一做。你懂了吧?”

  小张平日言谈很有条理,这几句话听来有些杂乱无章;刘不才知道,这是因为他激动的缘故,话太多,挤在喉咙口都要抢着出来,反就说不清楚了。

  因此,他相反地出以平静的态度:“懂是有点懂,还不太明白;你慢慢说。”

  小张略停一下,咽了口唾沫说:“千言并一句:我们老的,现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那好啊!”刘不才不由得兴奋,“老人家真是大彻大悟了。”

  “他跟我说:朱某人的眼光、手腕,他是佩服的。好像押宝一样,跟他走决不会错。所以,他要跟朱道台搭一条线;跟官兵方面通通消息。朱道台人在上海,他跟曾国藩、左宗棠有啥往来,长毛自然晓得;也要忌他一脚。这样子你想,如果有人说:张某某跟朱某某,本来不大和睦;现在忽然好了,朱某人的家眷就住在张某人那里。这话传到长毛耳朵里,还不起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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