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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不必到外头去吃茶,到我家去。我们老的在等你。”

  “喔,”刘不才问道:“你说过了?”

  “说过了。我们老的说,‘话不说不明。锣不打不响’;他也要交你这个朋友。”小张又说:“看样子,我们老的倒是一片诚心,立逼我来请你。走,走!我们老的喜欢吃早酒,开了一坛好酒在等。”

  想不到有此意外的结果,刘不才大为高兴。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张秀才如说小书中所描写的祝枝山一流的人物,不可不防他一着。

  因此,刘不才故意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倒先问你句话,我听人说,你们老太爷见了你怕,你怎么说,他怎么依。可有这话?”

  “怕是也不见得。不过总听我的话就是了。”

  这就不碍了,张秀才既然真怕儿子,听儿子的话,自然也不敢跟他儿子的好朋友过不去。小张会跟他大吵;做老子的岂非自找麻烦?

  “好的!你请等一等。”

  “等什么?我们老的,性子也很急的。”

  “很快,很快!”

  刘不才熟于人情世故,况正是修好的时节,怎可空手上门?不过现办水礼,一则不够意思;再则也耗辰光,所以决定开箱子看看,有什么现成的东西好送。

  打开一看,倒有两样东西:一瓶上好的“酸味洋烟”——鼻烟;一包西洋红参。样数虽少,东西不俗,也合于献赠长辈之用;便喊出阿招来,用张红纸包一包,挟了就走。

  【九、三雄聚会】

  张秀才果然早就煮酒在等了。

  为了套交情,刘不才不但口称“老伯”;而且行了大礼,然后献上礼物,将张秀才喜得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不敢当,不敢当!刘三哥,”他指着小张说,“我这个畜生从来不交正经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刘三哥。真是我家门之幸。”

  “老伯说得我不曾吃酒,脸就要红了。”

  “对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赌钱越赌越薄。”他又指骂着小张说,“我这个畜生,就是喜欢赌;我到赌场里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见他。”

  “你也不要说人家。”小张反唇相讥,“你去十次,九次遇见我;总还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张秀才气得两撇黄胡子乱动,“我这个畜生说的话,强词夺理。”

  刘不才看他们父不父,子不子,实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这位老弟一个。”他说,“从小宠惯了。”

  “都是他娘宠的。家门不幸,叫你刘三哥见笑。”

  “说哪里话!我倒看我这位老弟,着实能干、漂亮。绝好的外场人物。”

  一句话说到张秀才得意的地方,敛容答道:“刘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这个畜生,鬼聪明是有的,不过要好好跟人去磨练。回头我们细谈,先吃酒。”

  于是宾主三人,围炉小饮;少不得先有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谈到差不多,张秀才向他儿子努一努嘴:小张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声吩咐他家的男仆:“贵生,你去告诉门上;老爷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见客。问到我,说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里去说。”

  这便是摒绝闲杂,倾心谈秘密的先声,刘不才心里就有了预备,只等张秀才发话。

  “刘三哥,你跟大器至亲?”

  “是的。我们是亲戚。”

  “怎么称呼?”

  “他算是比我晚一辈。”

  “啊呀呀,你是大器的长亲:我该称你老世叔才是。”张秀才说,“你又跟小儿叙朋友,这样算起来,辈分排不清楚了。刘三哥。我们大家平叙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张大爷吧。”刘不才不愿在礼节上头,多费功夫,急转直下地说:“大器也跟我提过,说有张大爷那么一位患难之交;嘱咐我这趟回杭州,一定要来看看张大爷,替他说声好。”

  “说患难之交,倒是一点不错。当初大器不曾得发的时候,我们在茶店里是每天见面的。后来他平步青云,眼孔就高了。一班穷朋友不大在他眼里;我们也高攀不上。患难之交,变成了‘点头朋友’。”

  这是一番牢骚,刘不才静静听他发完,自然要作解释;“大器后来忙了,礼节疏漏的地方难免;不过说到待朋友,我不是回护亲戚,大器无论如何‘不伤道’这三个字,总还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场是漂亮的。”张秀才说:“承蒙他不弃,时世又是这个样子;过去有些难过,也该一笔勾销,大家重新做个朋友。”

  “是!”刘不才答说,“大器也是这个意思。说来说去,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叶落归根,将来总要在一起。大器现在就是处处在留相见的余地。”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是劝张秀才留个相见的余地,却一点不着痕迹:使得内心原为帮长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张秀才,越发觉得该跟朱大器“重新做个朋友”了。

  “我也是这么想,年纪也都差不多了;时世又是如此。说真的,现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过去,看看将来,不能再糊涂了。我有几句话!”张秀才毅然说了出来:“要跟刘三哥请教。”

  听这一说,刘不才将自己的椅子拉一拉,凑近了张秀才;两眼紧紧望着,是极其郑重、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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