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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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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黠的珍嫔,立即会意。她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绢,拭一拭眼睛,嫣然笑道:“本来倒有些想,见了大公主就不想了。” 明知道她是顺口拣好听的话说,荣寿公主依然很高兴,而且很奇怪地,竟真的有着如同对自己同胞幼妹那样的怜爱之情,怜她天真烂漫,彷佛不知人世的机诈险恶。而置身在这尔虞我诈,步步荆棘,重重束缚的深宫之中,将来不知道在何时何地,误蹈祸机? 这样转着念头,便不由得有个想法:趁她还在“待年”的时候,最好能让她跟自己住在一起,朝夕教导指点。以她的聪明,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必能教得她礼制娴熟,言行有法,如何保护自己,如何驾驭下人?这才不负自己的一片怜爱之心。 如果自己跟慈禧太后提出这样的要求,必蒙许诺,这一层她是有把握的。然而往深里想一想,又觉不妥。皇后是何等样人,皇帝对皇后的感情如何,都难说得很。倘或将来后妃争宠,自己跟珍嫔结下这样深的一重渊源,便必然会卷入漩涡,不但不能暗地里对所爱者有所回护,甚至会被逐出宫去。那一来还有甚么脸见人? 荣寿公主悚然心惊,庆幸自己幸而没有走错了路,同时由此一番省悟,也更珍惜她自己的地位。在慈禧太后面前,自己是唯一可以匡正她的缺失的人,就因为自己不偏不倚,大公无私。一旦失去这样一种立场,所说的话,不管如何有理,也不会再为慈禧太后所看重了。 瑾珍姊妹见她怔怔望着窗外,不知道她在想些甚么?只是觉得局面有些冷涩,令人很不自在,尤其是珍嫔,急于想打开僵局,便从宫女手里要过荣寿公主那杆方竹镶翠的烟袋来,亲自装了一袋烟,递到她面前。 “喔,”荣寿公主这下才发觉自己想得出了神,歉然道谢: “劳驾,劳驾,真不敢当!” 抽着烟又闲谈,谈到瑾珍的伯父长善,彼此不免伤感。长善在京里闲居了好几年,不久以前放了杭州将军,一到任就病倒,终于不治。噩耗到京,正在大婚前夕,也就是惇王病危的时候。好人不寿,而在“花衣期内”,不能大办丧事,更使瑾珍和荣寿公主都为她们的伯父感到委屈。 由长善谈到他在广州将军任内所延揽的名士,荣寿公主问道:“听说有个姓文的,教你们姊妹念过书,有这话没有?” “是!”瑾嫔答道:“就是最近的事。” “喔,这姓文的叫甚么?是翰林吗?” “不是,文老师是举人。他叫文廷式,江西人。” “教你们念些甚么?” “教《史记》,也教诗。” “那你们会做诗啰!”荣寿公主问道:“总有窗稿吧,拿来我看看。” “我那里会做诗?平仄都还弄不清楚。”瑾嫔向她妹妹说,“把你的稿子拿出来,请大公主看看吧!” “丑死了!见不得人。”珍嫔笑道,“等我学好了,再请大公主指点。” 荣寿公主于文墨上头,本来也就有限,要看她们姊妹的诗稿,无非好玩而已。既然都不肯出手,亦就不必强求。闲谈了一会,告辞而去,临走的时候,再一次谆谆叮嘱,有事尽管找她,不必见外。 *** 等荣寿公主一走,两姊妹的心情又坏了,说不出是寂寥、抑郁、萧瑟,还是烦闷? “咱们倒是该干些甚么呢?” 瑾嫔无法回答她妹妹的话,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干些甚么? 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甚么身分?这天是谁的好日子? “咱们就这么坐着?”珍嫔问道,“可等甚么呢?” 是等着觐见皇太后吗?不是!连皇后都要到二月初二才能初觐慈宁宫。不知道是谁定下的规矩?大婚竟不似民间娶儿媳,入门先拜翁姑,要隔六天,皇后才见得着“婆婆”。位居西宫的妃嫔,自然更落在后面。 是等着皇帝临幸吗?只怕也不是。第一天当然得让皇后。 然则终身大事有着落的第一天,没有一个女孩子不重视的“洞房花烛”之夜,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过去?瑾嫔叹口无声的气,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珍嫔却没有她姐姐想得那么多,她只觉得拘束得慌。无处可走,无事可做,而且无人可谈,坐立不安而又不能不装出庄重的神态,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这样下去,不要逼得人发疯吗? 不行!她对自己说,非得想法子排遣不可。至少也可以找人来问问话。这样一想,便向侍立在窗外的宫女,含着笑招一招手。 进来了两个宫女,双双请安,站起来垂手肃立,等她问话。 “你叫甚么名字?”她问年长的那个。 “奴才叫珍儿。” “你呢?” “奴才叫福三。”年幼的宫女回答。 “你们在宫里几年了?” “奴才进宫六年。”珍儿指着福三,“她是去年才挑进来的。” “在宫里六年,懂得的事很多了。”珍嫔问道:“你们也常见皇上不?” “不!”珍儿答说,“不传,不准到万岁爷跟前。” “你本来就在翊坤宫?” “不是。奴才本来在如意馆,这一次特地挑进来伺候主子。”珍儿接着请个安,“奴才手脚笨,嘴也笨,求主子包涵。” “你别客气。”珍嫔高兴些了,“宫里的规矩,我不大懂,你们得教给我才好。” 就在这时候,珍嫔发觉院子里人影杂乱,奔走匆匆,彷佛有所警戒似的,心中一动,以为皇帝驾临,顿时一颗心往上一提,有些忸怩得不自在了。 她只猜对了一半,是有人来了,却不是皇帝,而是李莲英。“请主子出殿听宣,老佛爷有赏赐。”王得寿很殷勤地说,“特为派李总管来传旨,那可真是有面子的事。主子请快出去吧!” 珍嫔的心定了,不过她并不重视王得寿的话,心里在想:都说李莲英气焰熏天,连礼王在私底下都跟他称兄道弟的。大不了是个太监的头脑,有甚么了不起的! 在这童心犹在的想法之下,她偏不理王得寿的话,慢条斯理地踏出道德堂,走进正殿,发觉景象一变,台阶下面东首,她姐姐瑾嫔领头肃立,以下是宫女太监,站成一排,鸦雀无声。台阶上面站着一个身材高大,三品服色的太监,微扬着脸,姿态不算倨傲,而看上去却令人有昂首天外之感。不言可知,这就是李莲英。 李莲英、瑾嫔,以及所有的人的视线,都投向珍嫔。很显然,只等她到,便可宣旨。这样的场面,原足以使人心怯,加上迟到的不安,更觉得受窘。可是珍嫔立刻想到,自己虽只有十三岁,但目前的身分仅次于皇后,在这里除了自己的姐姐,无须对任何人谦卑。凡事第一次最要紧,自己只守着礼制与身分,该怎么便怎么!不必迁就,免得让人小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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