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母子君臣 | 上页 下页
一六


  同治三年,湘阴文庙,忽然发现五色灵芝一本,轰动远近。不久郭嵩焘拜命受任为广东巡抚,喜讯一到,郭嵩焘的胞弟昆焘,作家书致贺,说:“文庙产芝,殆吾家之祥。”这本是一时的戏言,谁知正以平洪杨之功封了一等恪靖伯的左宗棠,听得这话,大为不悦。

  他说:“湘阴果然有祥瑞,亦是因为我封爵之故。跟他郭家有何相干?”他不但这样发牢骚,还特为以一千两银子作润笔,请湖南的名士周寿昌写了一篇《瑞芝颂》,称述左宗棠的功绩。

  “对了!我听到的就是如此。”醇王说道,“我当面问过左季高,他笑而不答,大有默认之意。”

  “左季高常有英雄欺人的举动。不便明言而已。”李鸿章下了一个断语:“左郭交恶,其曲在左,是天下的公论。”

  “为来为去为争饷!”酒量极宏的奕谟,陶然引杯,“究不如向此中讨生活为妙。”

  “心泉贝子是福人,美禄琳琅,文酒自娱。这份清福,实在令人羡慕。”李鸿章转脸向醇王说道:“鸿章若是像左季高的性情,只怕十七省的督抚都得罪完了。”

  “这话怎么说?”

  “还不是为了饷!这瞒不过王爷,光绪元年户部奏定,南北洋海防经费,每年各二百万。其实呢,每年收不到四十万。明明奉旨派定的关税、厘金,各省偏要截留。咳!”李鸿章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了。

  提到这一层,醇王勾起无穷心事,要办海军,要加旗饷,要还洋债,还要兴修供太后颐养的御苑,处处都要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再过两年皇帝大婚,又得筹集百万银子办喜事,那里来?

  他的性情比较率直诚朴,好胜心强而才具不免短绌,所以一想到这些棘手的事,立刻就会忧形于色,把杯闲话的兴致也就减低了不少。

  “少荃!”醇王想沉着而沉着不下来,原来预备饭后从容细商的正事,不能不提前来谈:“万事莫如筹饷急!如今兴办海军,那怕就先办北洋一支,也得一笔巨款。以后分年陆续增添,经费愈支愈多,这理财方面,如果没有一个长治久安之策,可是件不得了事!”

  “王爷见得是,鸿章也是这么想。理财之道,无非节流开源,阎丹初综核名实,力杜浮滥,节流这一层倒是付托有人了。至于开源之道,鸿章七月初二的那个折子上,说得很清楚了,想来王爷总还记得!”

  醇王当能记得。这一个多月以来,所有关于海军方面的筹划,就拿李鸿章的奏议作为根据,醇王念念在兹,对原折几乎都背得出来了。

  “你说,‘开源之道,当效西法,开煤铁、创铁路、兴商政。矿铁固多美富,铁路实有远利;但招商集股,官又无可助资;若以轻息借洋款为之,虽各国所恒有,为群情所骇诧。若非圣明主持于上,谁敢破众议以冒不韪?’这倒不要紧,只要有益于国,上头没有不许的。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开矿、造铁路,收利总在十年八年之后,眼前如何得能筹个几百万银子?”

  这一问,在李鸿章“正中下怀”,他想了一下,徐徐答道:“王爷总还记得原折上有印钞票一议。西洋各国,钞票不但通行本国,他国亦有兑换行市,我们大清国又何尝不可印?如果由户部仿洋法精印钞票,每年以一百万为度,分年发交海防各省通用,最要紧的是出入如一,凡完粮纳税,都准照成数搭收,不折不扣,与现银无异。等到信用一立,四海通行,其利不可胜言!”

  “这——,”醇王将信将疑地说,“这不就是历朝发宝钞的法子?这个法子,我跟好些人谈过,解说从来不曾成功过。”

  “是的,历朝发宝钞,都没有成功过。然而,北方票号、南方钱庄的银票,又何以行得开?京师‘四恒’的票子,通都大邑,一律通行,其中的道理,就在我们的银票是实在的,发一千两银票,就有一千两现银子摆在那里。好比赌局中,先拿钱买筹码一样,筹码值多少就是多少,谁也不会疑心赌完了拿筹码换不到钱。发钞票,如果也有现银子摆在那里,信用自然就好了。”

  “少荃!”奕谟笑道,“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个典故,好比王介甫想化洞庭湖为良田一样。”

  李鸿章一愣,细想一想,才想起奕谟所说的典故,其实是刘贡父的故事。

  这是宋人笔记中数数得见的故事,奕谟也误记了。原来记载:王安石爱谈为国家生利之事,有小人附和谄媚,说梁山泊八百里,决水成田,可生大利。王安石一听这个建议,大为高兴,但转念想想,又不无疑问,决水何地可容?其时东方朔一流人物的刘贡父,正在客座,回答王安石的话说:“在梁山泊旁边,另凿八百里大的一片水泊,可容已决之水。”王安石大笑,不再谈这个建议了。

  奕谟引此典故的意思是说:既有现银子在那里,又何必再发钞票?李鸿章当然明白,欣赏地答道:“心泉贝子问得好!银行发钞票,自然不是别凿八百里泊以容梁山泊之水。发一万两银子的钞票,不必一万两银子的准备,其中尽有腾挪的余地。然而这又不是滥发钞票,是一个钱化作两个钱的用途,又是无息借债,于民无损,于国有益,最好不过的一把算盘。”

  “少荃,”醇王很用心地,“你再说说!其中的道理,我还想不透彻。”

  “王爷请想,发一两银子的钞票,收进一两现银,这一两现银,可以用来兑成英镑,跟外国订船购炮之用,岂不是一个钱变作两个钱用?这多出来的一个钱,等于是跟百姓借的,钞票就像借据一样,不过不必付利息。而百姓呢,拿这张钞票又可以完粮纳税,又可以买柴买米,一两银子还是一两银子,分文不短,岂不是于民无损,于国有益?”

  “啊!这个法子好!”醇王大为兴奋,“如今借洋债很费周章,又要担保,又要付利息,倘或发一千万两的钞票,兑进一千万现银子,就是白白借到了一笔巨数,那太妙了。”

  “是!”李鸿章说,“不过这一千万两银子,倘或浮支滥用,挥霍一尽,那就是欠下了一大笔债。若是拿来开矿造铁路,作生利的资本,赚出钱来,再添作资本,这样利上滚利,不消二三十年工夫,我大清国也就可以跟西洋各国一样富强了!”

  醇王听得满心欢喜,决定好好来谈一谈这一套理财妙计。李鸿章原就有一份说帖,是总税务司赫德所拟,而且跟英国汇丰银行的总经理克米隆已经长谈过好几次,妙计都在锦囊中,这天说动醇王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少荃,”醇王最后作了一个结论:“我想邀军机跟总署诸同仁,来一次会议,所谈的就是三件大事:海军、铁路、银行。你看如何?”

  “悉听王爷裁夺。”李鸿章说,“不过外商叫银行,咱们还是叫官银号好了。免得名称雷同,混淆不清。”

  这是为了消除卫道之士的疑忌,有意不用洋人的名称,醇王会意,连声道“是”。接下来又问:“你这几天总要先拜客,军机跟总署也得预备预备。说不定上头还要召见一次。我看会议的日期,倒不必太迫促。二十八好不好?”

  “是!二十八。”李鸿章说,“会议是王爷主持,自然听王爷定日子。”

  等回到贤良寺,李鸿章不入卧室,径自来到幕府聚会办事的厅房,批阅文电。一面看,一面就作了裁决,幕府依照他的意旨,分头拟稿发出。最后才看明天开始拜客的单子,长长一张红笺,不下百人之多,李鸿章一见皱眉,提起笔来,大涂大抹,删减了一半。

  ***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