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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石秀也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妥,既然说了,便得说完,所以不等杨雄开口,接着他自己的话又道:“我也在奇怪,今日一早出的门,我到中午去看,还是不曾回家。”

  “什么?”杨雄急急问道,“一早就出了门?”

  “是的。”

  “那就怪了!”杨雄想一想,摇一摇头。“她也没有什么亲戚,可以串门谈个一整日。会到哪里去了?兄弟,”杨雄神色严重地问,“你也不去寻一寻?”

  这话便有责怪之念,石秀紧闭着嘴不响;一响,整个暧昧就不能不揭开了。

  “你又说‘早晚一趟’,此刻晚晌,怎的倒在这里?”

  这话是捉着了石秀的漏洞,更不能不回答了。“大哥,”他说,“我已经请人去寻访了,今天怕还不得有消息。”

  杨雄一步不放松地逼着问,石秀却有瞻顾,几次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把个杨雄惹得暴躁跳脚,最后双手执着石秀的臂膀连连摇撼,像是要翻脸了。

  “大哥,我与你实说了吧!”石秀终于打定了主意,但措辞仍极谨慎,“我一直不肯告诉你,为来为去的是你的面子。这层苦衷,大哥你须体谅!”

  杨雄只求了解真相,便敷衍着说:“好,好!我体谅,我体谅。你先说与我听,可是巧云在外做下不端之事?”

  “是!”石秀痛苦地点点头。

  杨雄的眼睛都红了,厉声问道:“是哪个?”

  “海和尚!”

  “他!”杨雄眼睁得滚圆,紧盯着石秀看了半天,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声音来,“兄弟,你可亲眼得见?”

  “他们在屋里行事,我如何看得见?不过,事情千真万确,只大哥在衙门里当番的日子,那贼秃就来了!”接下来,石秀将如何一日大雪天不亮发觉有人报晓,由此起了疑心,一步一步追踪的经过,细细说了给杨雄听。

  杨雄一面听,一面胸脯起伏,激动不已,那张脸煞白如纸。听完了,站起身来,双手交替着将骨节捏得如锅里爆豆一般咯咯地响,口虽不言,却猜得到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兄弟,我要怪你,怎早不告诉我?若是今日我不追根究底,你莫非还要瞒着?”

  “我不晓得。”石秀摇摇头。

  “这都不去说他了。”杨雄将腰带勒一勒紧,“兄弟,你那匹马,我还须用一用。”

  “大哥!”石秀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还有哪里?自然是翠屏山,寻着这双狗男女,一刀一个,然后提着头去见知州相公自首!”杨雄深深吸了口气,狞笑着说,“我成全他们,教他们到阴司里去做夫妻。”

  话未听完,石秀已将颗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大哥,你休得造次!”他说,“捉奸捉双,捉不住时,打草惊蛇,既不能报仇,又不能了事,让人说一句:杨某人是草包,无用得紧!何苦?”

  “那——”杨雄一愣,而且有些生气,“那便怎么处?莫非教我忍着?”

  “我旁观的人,忍了好几个月了,无非想筹个善策,大哥难道就一天都不能忍?”

  这话责备得杨雄不能不回过头来想一想,觉得他的理驳不倒,苦心更不可辜负,便强自按捺着那一口气,坐下来手抚着胸:“好,你说好了。”

  “依我说,先等张中立他们回来,问明究竟,然后去寻快活三一起商量。不论如何了断,总亦须有个布置。”石秀又说,“若是照大哥的办法,提了刀去,见一个杀一个,这等顾前不顾后的做法,又何待今日?起码海和尚的一条命,早就丧在我的手下了。”

  “我不懂什么叫顾前不顾后,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善策。既然你这等说,也不必等他们回来,就此刻进城去寻快活三。”

  “也好!我陪大哥进城。”

  “话须说在前面。”杨雄神色凛然地说,“你尽管跟快活三去商议,法子想不想在你们,听不听却在我!”

  石秀明白,杨雄是唯恐自己跟快活三设法拖延,劝他息事宁人,将口气憋在那里难受,因而连连点头:“大哥,请放心,自然是要想一条爽爽脆脆、干干净净、面面俱到、一了百了的好计策。”

  “那也罢了!走吧。”

  于是两人共骑,一直进了城,在王六酒家落座,着店里派个小徒弟去寻快活三——他家住得不远。巧得很,居然在家,一请便到。

  “王六!”杨雄吩咐,“多拿几瓶酒,有熟食尽管切了来,一趟弄齐。不招呼不要来,我们有要紧事商议。”

  “是了!”王六答应着,飞快地搬来一桌子酒肴,然后将门帘放了下来,又关照伙计徒弟:“杨节级有紧急公事商议,不听呼唤莫去窥探。”

  在小阁子里,快活三看这情形,已略知端倪,因而不等杨雄和石秀开口,便先问道:“可是杨节级有难断的家务?”

  杨雄只指一指石秀:“你问他!”

  “你输东道与张中立了。那贼秃如今在翠屏山福善寺。”石秀停了一下说,“我大哥今日回家,铁将军把门。事情犯了!”

  “噢,”快活三沉着地喝了口酒,“你是说她也到翠屏山去了?何以见得?”

  “原说过要到福善寺还愿。”杨雄将他动身那天,巧云所说的话讲了一遍。

  “事情看起来是绝无可疑的了。”快活三等听完了石秀和杨雄的话,慢条斯理地说,“只不过投鼠忌器,节级还须忍耐!”

  “这叫什么话?”杨雄勃然变色,满腹气恼,无可发泄,倏地站起身来,“还是不与你们说的好,越说越气。多道是忍!忍!莫非我自己不认识这个字,还待你们来教导?”

  杨雄说着,大踏步抢到门口,掀开帘子就要往外走。只是石秀的身法快,一蹿上前,扯住了杨雄的衣襟,以半埋怨、半恳请的语气说道:“大哥,有话好商量。”

  “还商量什么?”杨雄扭回头来冷笑,“多谢你们盛情,处处替我着想,生怕我打人命官司——”

  “禁声!”快活三厉声低喊,眼睛瞪得好大。

  快活三一向是笑口常开的人,突然有些发怒的神色,不独杨雄,连石秀都觉得令人凛然生畏。“大哥,”他说,“且先坐下来。王三哥见的事多,多有计较,你好歹等他说完!”

  这样一硬一软地一番强留,杨雄的气也消了些,便又坐了下来,却还是绷着脸,那样子就像谁一开口,他便待迎头痛驳似的。

  “我倒有个绝好的计较,就怕杨节级做不到;若做得到时,既解了恨,又顾了脸面,还要教那贼秃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难言,有冤难诉,便到阎王爷台前也辩不清。”

  这后半段话,打入杨雄心坎,先就觉得痛快。但他知道快活三对朋友最肯委曲调停,怕的是他故意说这么几句快心的话,先让他消一消气,然后转弯抹角归结到“息事宁人”那句话上来,所以不肯搭理。

  而石秀却是又惊又喜,能有这样的办法,真正求之不得。“只是怕办不到,哪有这等的妙计?”他问。

  “自然有。”快活三说,“只怕杨节级不肯听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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