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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吕夷简从容答说:“臣待罪宰相,事无内外,皆当预闻。”

  “怎么?”刘太后发怒了,“相公是要离间我们母子?”

  “臣为太后着想。”吕夷简答说,“太后要想保全宗族,则礼宜从厚。”

  刘太后要细辨弦外之音,没有再说下去。吕夷简怕她还不能领会,将刘太后宫中管事的太监罗崇勋找了来,有话交代。

  “李宸妃诞育圣躬,生前不能母以子贵,如今丧不成礼,将来必有人会遭严谴,那时别说我吕夷简不曾忠告。”

  “是、是!”罗崇勋赶紧问说,“请相公指点,应该如何发丧?”

  “当用皇后的服饰入殓、棺材灌水银——”吕夷简详详细细地指点了一番。

  罗崇勋回宫据实面奏,刘太后恍然大悟,自己对李宸妃不仁不义,将来总有一天会有人告诉皇帝。那时刘氏家族恐怕无一活口了。

  于是按照吕夷简的指点,办理丧事,暂不下葬,棺木安置在大相国寺的洪福院。

  隔了一年,刘太后亦驾崩了。仁宗至孝,哭得死去活来,甚么人劝都止不住他的哭声。仁宗的叔叔“八大王”——宋朝皇帝称“官家”;后妃称“娘娘”;皇子称“大王”,行几就是几大王,“八大王”是真宗的幼弟,生来“莽张飞”的性格,掀开灵帏对仁宗说道:“刘太后值不得官家这么哭她;官家留着眼泪哭生母吧!”

  这一下仁宗的眼泪自然止住了,一时目瞪口呆,定一定神,急急追问其事。有位杨太妃,很委婉地说明其中的曲折原委。但李宸妃直到临死,方能进位;以及刘太后先不准在 宫内治丧,吕夷简力争才能成礼。这些情形,是他身经目击的,因此刘太后是不是对她生母下了毒手,不能不令人怀疑。

  此念一起,仁宗立即采取了紧急措施,令禁军搜捕刘氏宗族,集中监禁;同时命驾大相国寺,开棺认母。因为先朝妃嫔身死入殓,皇帝依礼是不便在场的,所以李宸妃死状如何,仁宗不得而知,开棺认母,其实就是“验尸”。

  大相国寺是十方丛林,规模宏大,禅院各有主持。吕夷简所以指定李宸妃的灵柩暂厝洪福院的主要原因是,此院有一口井,极大极深,传说是个“海眼”。井的口径一丈有余,李宸妃的灵柩,用四根铁链系住,凌空悬在井中,为的是取井中的寒气,可保尸身不腐。当然,洪福院是关闭了,僧侣移至他院居住。

  车驾一到,院门复开,先行祭礼,然后将灵柩吊了起来,安置在佛殿之中,本来棺木上盖,是刻出槽道,由一端推入,与棺身密合,再用榫头锁住,除非斧劈,无法开启。但吕夷简已预见到有此一日,所以在入殓之前,叮嘱不用榫头。此时召集匠人,剔去棺盖、棺身接缝之处的油漆,轻易地推开了棺盖。

  泪流满面的仁宗,但见棺内盛满了水银,李宸妃身着皇后所服的,朱里绿面的纬衣,面容如生、安详地卧在闪闪的银光之中。

  仁宗既痛且慰,传旨释放刘氏宗族,下诏自责,追尊李宸妃为皇太后,尊谥“庄懿”,重新盛殓,择期安葬。

  弦声戛然而止,钱海念了两句结尾的诗:“明朝整顿调弦手,再有新文接旧文。”

  “不对。”吴废后说,“再有新文‘换’旧文。”

  钱海愕然不解所谓,刘景成却能深喻,对钱海说道:“宋仁宗抱恨终天,还有‘西汉遗文’中钩弋夫人的故事,这两回书要改一改。怎么改法,我会找你去谈。”

  ***

  礼部尚书耿裕终于提出了为纪太后父母加封立庙的建议,那道奏疏写得非常透彻,说广西当大征之后,兵燹继以饥荒,人民奔窜各地,兼之岁月悠远,踪迹难明是意料中事。接下来便引往事为喻,“昔孝慈高皇后与高皇帝同起艰难,化家为国”,当高皇后——马皇后在世时,访求家族,毫无结果,于是追封后父为徐王,立庙宿州,春秋祭祀;今纪太后早年离乡,入侍先帝,连州、贺县,非徐州、宿迁中原可比;而况纪太后当年是后宫嫔御,不比马皇后早正中宫,天下皆知,访寻较易。是故“陛下访求虽切,安从得其实哉?”何不就援徐王之例,“定拟太后父母封号,立祠桂林致祭”。

  奏疏到达御前,皇帝踌躇了三、四天,方始手批:“皇祖既有故事。朕心虽不忍,又奚敢违?着照所请,妥议具奏。”

  于是,礼部拟呈纪太后之父的封号为“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庆元伯,谥端僖;后母为伯夫人”,特发部帑,立庙广西省城,由地方官岁时致祭。皇帝批示:“如拟办理。”

  皇帝的哀思,似乎有了寄托,其实恰好相反。“一直在访求,就一直有希望。”他对怀恩说,“加封立庙这一来,无异自己斩绝希望,即令有人能访到太后的亲族,亦不敢轻易上闻了。”

  一连个把月,皇帝郁郁寡欢,仿佛一辈子不曾笑过似的。从周太后以下,无不忧心忡忡,因为皇帝的体气嫌弱,积忧必然致疾,尤其是太皇太后,为此愁得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只有吴废后胸有成竹,很能沉得住气,一天喜孜孜地从皇后的坤宁宫到太皇太后的仁寿宫,请安既毕,从容说道:“心病还须心药医,皇帝心里有个痞块,如今有个消散的法子。”接下来密密陈奏,太皇太后不断点头称善,紧蹙多时的眉头,居然舒展了。

  ***

  “那天太娘娘看到礼部所进致祭庆元伯庙的哀册,内中有两句:‘覩汉家老母之门,增宋室仁宗之痛’,不知道这两个典故。”吴废后说,“我倒听钟鼓司的太监钱海的弹词,唱过这两段故事,太娘娘亦很想听一听,不知道万岁的意思怎么样?”

  听她提到哀册中的这两句,皇帝便已泫然欲涕,实在怕听伤心之事。但皇帝对祖母极其孝顺,所以一口答应:“那就传钱海来唱好了。”

  “这样吧,”吴废后说,“明天中午我来做个东,专请太娘娘到南台去赏荷听曲,请王老娘娘。还有你、皇后作陪,如何?”

  “是。”

  “你想吃点甚么?”

  皇帝沉吟了一会答说:“一时想不起来。天热,总之以清淡为主。”

  “好!那就说定了,你可别不来!”

  “有太娘娘、老娘娘在,我怎么会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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