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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御马监的蒙古大夫,原是兽医,但也给人看病,不过只限于骨折。据说习技时,先将笔套竹管弄碎,装入一个布袋,能摸索着将碎片拼凑复原,才算技成。当下到御马监请了位蒙古大夫来,只看他将吴杰的右臂,东摸一下、西摸一下,最后听得“格啦”一响,骨头接好了。

  “还好,只碎了四块。”蒙古大夫用一条五六寸宽的白布长带,将吴杰的右臂,缠得紧紧的,“不能震动,得两个月的工夫才能长好。好了以后,千万记住,这条胳膊,不能用力。”

  于是院使派人将吴杰送回家,接着亲自来访,主要的当然是谈皇帝的病情。吴杰将请脉的经过,自治干咳见效,一直到脉象突变,危机潜伏,以及听说万安新进了一张春方,皇帝复又纵欲,致有此变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说明白,只字不虚。唯一隐瞒的是,他故意堕马,以便逃避责任;而堕马的原因,另有说法。

  “景象着实可忧,我这一两天愁得饭都吃不下。今天在马上,也是想到了这件事,魂飞魄散,以至于摔断了膀子。”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院使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一句,接着叹了口气,“现在是该我发愁了。”

  吴杰不语,沉默了好久,才说了句:“但盼吉人天相。”

  “老吴。”院使问道,“你看,现在应该如何着手呢?”

  “自然以培补元气为先。可是——”

  “怎么?”

  “就怕虚不受补。”吴杰紧接着说,“不必讳病,脉案上有甚么,说甚么。反正皇上哑子吃扁食,他的病根在哪里,他自己知道。”

  院使想了一会,颇有领悟。“对!”他点点头说,“我们要前后呼应,见得病起有因,纯由皇上自误。”

  ***

  院使每次带御医进宫请脉以后,都要来看吴杰,讨论皇帝的病势。恰如吴杰所诊断的,真阴内涸,由虚损引起的种种症象,诸如头晕目眩、神昏心悸、倦怠无力、不思饮食,以及痰中带血等等,纷至沓来,间或还因为受了外感而发冷发热,那就更难措手了。

  中秋前一天,颁发一道上谕,封了五王。皇帝共有十四子,长、次及第十子夭折,东宫行三,接下来便是邵贵妃生第四子佑杬、第五子佑棆、第八子佑柽;张德妃生第六子佑槟、第七子佑楎,其余都还在襁褓之中。这回所封的便是四、五、六、七、八等五皇子,封号是兴王、岐王、益王、衡王、雍王。

  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特封五王,是为皇帝冲喜。到了中秋后两天,又有一道上谕,命太子摄事于文华殿,显然地,冲喜无效,皇帝已濒于弥留。八月十七日一早,京城各寺观钟声大作,终日不止,这是龙驭上宾的讯号,在病榻中的吴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首领可保了。

  ***

  十八岁的太子,九月初六登基,大赦天下,定年号为“弘治”。享年四十一,在位二十三年的先帝,庙号“宪宗”,葬天寿山茂陵。

  接下来便是尊封周太后为太皇太后,王皇后为太后。在西苑的吴废后亦终于出头了,为嗣皇帝迎入大内,一切礼节皆与太后相同,但以有王太后在,称号无法恢复,太监宫女仍称之为“吴娘娘”。

  纪淑妃自然另有一番身后之荣,追谥为孝穆纯皇后,迁葬茂陵,与先帝同穴。同时,有件必然在意料中的事,嗣皇帝会像宋仁宗一样,访求母家的亲族,大施恩泽。

  有个太监叫陆恺,广西人,本姓李,傜僮的汉姓,纪李同音;因此陆恺在为先帝“冲喜”时便已起了邪念,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冒充纪太后娘家人以取富贵。于是密遣心腹,到广西去安排。李家的族人都不敢尝试,只有他的一个侄女婿韦父成欣然自荐。

  陆恺派去的心腹,教了他一套话,去见贺县的县官,自道本姓纪,胞妹幼年入宫,音信全无,后来才知道她生了皇子,封为淑妃,为万贵妃所害。他怕万贵妃还饶不过纪淑妃的娘家人,所以改了姓韦。

  贺县知县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敢怠慢,一面待以上宾之礼,一面飞报上司。广西巡抚派专差将他接到桂林,听了韦父成的那套话,认为边省小民,能深知宫闱之秘,自然是有来历的人,确信他是纪太后的胞兄,尊礼如“皇亲”,为他找了一处住宅安顿,改名所住之地为“迎恩里”。正要驰驿飞奏时,嗣皇帝特遣访求纪太后母家亲族的专使到了。

  这个专使是太监蔡用,为人精细,跟韦父成细谈以后,觉得可疑之处甚多。所以一面虚与委蛇,一面仍旧派人多方查访。

  这一来便又触发了许多人的野心,尤其是姓纪的。其中有叔侄二人,名叫纪父贵、纪祖旺,颇具心计,亦读过几年书。秘密商量,假造了一部纪氏家谱,提交给蔡用,照谱中记载,纪父贵应该是纪太后的叔叔,而纪祖旺则是纪太后的堂兄。

  既有家谱为凭,蔡用自是深信不疑,星夜驰奏到京,嗣皇帝喜不胜言,命蔡用将纪氏叔侄护送进京,手诏改名,各去中间一字,成为纪贵、纪旺,授职锦衣卫指挥同知及佥事以外,御赐第宅、奴婢、金银、庄田,并追赠纪太后之父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母为一品夫人,又降旨派工部官员到贺县,大修纪氏先茔,设置守坟户二十家,免除徭役、耕种祭田。

  这些情形看在韦父成眼中,既羡且妒,更不甘心,去见广西巡抚要讨公道。广西巡抚表示爱莫能助,皇帝派了专差来处理家务,地方官没有置喙的余地。但如韦父成愿意进京去为自己的身份有所争辩,乐意供给盘缠,派人照料。

  就这样,韦父成到了京师,经同乡指点,写了一个呈文送到都察院。左都御史马文升,据情转奏,皇帝大为困扰,只好找刚从凤阳调回京、掌司礼监的怀恩来商量。

  “太后初入宫时,老奴在外镇守,并未听太后谈过母家的情形。掌御用监的郭镛比较清楚。”怀恩建议,“交郭镛查问,或许得以分辨真假。”

  “说得是!”皇帝略停一下又说,“还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这件事有关万贵妃身后的荣辱,及万氏家属的祸福。先是有个御史曹璘上奏,指责万贵妃蛊惑先帝,擅作威福,应请削去谥号,并将棺木撤出茂陵,另行改葬。皇帝认为不妥,因为说万贵妃的过失在“蛊惑先帝”,以此削谥,无异表示先帝已受她的蛊惑,彰先人之过,非人子所忍为;至于改葬,惊动山陵,更万万不可。所以对曹璘之奏,留中不发——宫中名之为“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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