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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这下倒提醒了皇帝。成祖起兵靖难,得正大位以后,建文朝的忠臣,纷纷反对。成祖曾设立“东厂”,派亲信太监四出探事,所有逆谋,无不毕闻,如今大可仿照行事。

  “你的话不错。”皇帝点点头说,“不过,很难得有靠得住的人。”

  “我保荐一个人。”

  “谁?”

  “御马监汪直。”

  “汪直?”皇帝不大有印象,想了一会问道,“就是韩雍带回来的那个傜人吗?”

  “正是。”

  原来汪直是大藤峡的傜僮,当年是与纪小娟等,一并被俘至京师的。汪直被阉割为小黄门,派在昭德宫差遣。汪直生得机警异常,深得万贵妃的宠信,逐步提拔,得以执掌御马监。皇帝想起其人,记忆逐渐明晰,觉得以汪直的能干,可当其任。

  于是即日召见,下了密命。准汪直拣选年轻得力的太监,亦可选用锦衣卫的人,单独聚居一处,探得大小奸宄的动向,可以不经怀恩,直接奏闻。

  于是汪直在西城灵济宫前,买了一所极宽敞的房子,号为“西厂”,在锦衣卫中选了一批年轻干练但品行大多不端的校尉,还蓄养了一些地痞无赖,换穿了便衣,大街小巷、白天黑夜,潜行探访。汪直奉到的手敕是:“大政小事、方言巷语,悉探以闻。”因此,某某官员妻妾争夕,半夜大打出手,惊动四邻;某某富商“扒灰”,其子愤而削发,遁入空门等等新闻,往往成了皇帝午睡醒来,消闲遣闷的好法子。在文华殿西的集义殿中,汪直几乎是无日不奉召的。

  汪直的爪牙,远及山东、河南。有个南京镇守太监覃力明,进贡事毕,由运河南归,带了一百船私盐,浩浩荡荡经山东德州到了武城县,再往前走便是南北货运最大的一个税关临清关。

  武城县有个典史,兼任临清关的差使,职司巡察,看到这种连樯结队,充塞河面的盐船,自然要上前盘问,可有准予运销的凭证?不道恼了覃力明,一掌将这个典史的牙齿都打掉了。他的手下还挥刀杀了武城县的一个差役。

  汪直得报,实时面奏。皇帝对覃力明的印象本不甚佳,随即降旨逮捕覃力明到京审问,果如所奏。皇帝认为汪直很能干,自己设西厂刺事的措施,完全正确,因而对汪直亦更宠信了。

  不久,汪直掀起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事起于“三杨”之一杨荣的曾孙杨晔,世袭福建建宁卫指挥,居乡难免不法,且有与海盗勾结走私的情事,为仇家上告于福州镇守太监。

  杨晔惧罪,与他的本生父亲杨泰逃到京城,匿居在他的姐夫内阁中书董玙家中,密商如何脱罪。

  “如今势力最大的是提督西厂的太监汪直。有他一句话,福州的镇守太监一定会买账。”董玙又说,“我同汪太监说不上话。不过他的心腹韦百户,我是熟人,我来托他。”

  这韦瑛原是京师的一名无赖,三年前三边总制王越在河南平乱,韦瑛由一个同姓的太监关说,随定西侯蒋琬走了一趟延绥,以战功升为锦衣卫百户。此人狡诈百出,与汪直臭味相投,视作心腹。董玙去托他,满口答应。哪知到了汪直那里,全不是这回事。

  “这杨晔是有名的豪富。他的钱都是做海盗弄来的,最近招纳亡命,预备出海,到日本勾结倭寇,攻打福建。如今父子两人,逃在他姐夫董玙家。”韦瑛怂恿着说,“汪公公,抓住了杨晔这个叛逆,是真正的大功一件。”

  汪直大喜,实时在锦衣卫调了人马,到董玙家搜捕,父子翁婿,一网打尽。西厂自己设有刑狱,各种苛刑,非常人所能想象,有一种叫做“琶”刑,是将一个人骨头的关节,用特殊手法,寸寸解开。杨晔曾经三上琶刑,绝而复苏;逼问他携带到京的金银财宝,匿藏何处?杨晔熬刑不过,随意供了一个人。这下,他的叔父兵部主事杨士伟便大遭其殃了。

  杨士伟全家被捕,饱受酷刑,财产当然丝毫不存了。到得结案时。杨晔已死在狱中,杨泰论斩、杨士伟贬官;韦瑛为汪直派到福建去抄杨晔的家,其中一部分来自海外的奇珍异宝,未入“赃罚库”,转到昭德宫去了。

  由于杨士伟被捕,并未请旨,因而开下一个恶例。从南京留守的大臣,到镇守大同、宣化的将帅,汪直要抓就抓,肆无忌惮。这一来,商辂认为阁臣不能不说话了,邀集同僚密议。

  这时的大学士又添了两位,都是皇帝在东宫的旧人,亦都姓刘,一个叫刘珝,皇帝称之为“东刘先生”;一个叫刘吉,与刘珝同年,都是正统十三年的进士。

  二刘的性情不同,刘珝伉直,刘吉阴刻,所以刘珝看不起万安,曾当面斥之为“无耻负国”;而刘吉则私下与万安交好,面且透过万安的关系,结纳了万贵妃的两个弟弟。但谈到对付汪直,二刘甚至万安的态度是一致的,因为汪直在朝中,只卖由三边总制内调为左都御史、兼督京营的王越一个人的账,刘吉与万安亦不免自危,所以都愿力助商辂。

  奏稿由商辂亲自起草,数汪直十一大罪。结论中说:“陛下委听断于汪直,直又寄耳目于群小,如韦瑛等辈,皆自言承密旨,得专刑杀,擅作威福,残虐善良。陛下若谓摘奸禁乱,法不得已,则前此数年,何以帖然无事?且曹钦之变,由逯杲激成,可为殷鉴。自汪直用事,士大夫不安其职,商贾不安于途,庶民不安于业,若不亟去,天下安危未可知也。”

  此奏上达御前,皇帝大为不悦。“也不过重用了一个太监,又何至于一下子就危及天下?”他对怀恩说,“你到内阁去问,这道奏章是谁主的稿?话说得重一点!”

  原来汪直因为有直接面奏之权。所以他的所作所为,怀恩不大知道。同时汪直有一道严格的禁令,凡在西厂服役的,绝对不许泄密,所以连怀恩亦被瞒过了。到得内阁本乎“话说得重一点”的面谕,诘责的措词跟语气,都很严厉。

  四阁臣的表情是:刘珝气愤,刘吉阴沉,万安皱眉,而只有商辂,平静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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