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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门达不等他说完,便一迭连声地说:“好,好!这件案子能推出去最好。”

  “事不宜迟,请达公马上找司礼监,面奏取旨。”

  门达听他的话,实时进宫,找到司礼监兴安,陈述意见。兴安沉吟了一下说:“我已经失势了,面奏一定会碰钉子。不过由三法司会审,或许还有生路,为于少保的事,就碰钉子,也说不得了。”

  问清了皇帝这时正在奉天殿之东的文昭阁,召见高谷、商辂,商议草拟复位诏,便也寻到文昭阁来。从窗棂中望见石亨与商辂,正在低声交谈,不免心中一动。一向正派的商辂,何以会跟骄横跋扈的石亨私下打交道,倒要细听一听。

  于是他闪身僻处,侧耳静听,只听石亨问道:“复位诏,皇上是交高阁老拟,还是商先生拟?”

  “是我。”

  “复位诏是不是跟登极诏一样?”

  “当然。”

  “要大赦?”

  “登极诏中,当然要有大赦的条款。”

  “商先生。”石亨是指示的语气,“光是大赦各类罪犯好了,不必再列别的条款。”

  原来仁宗即位时,由杨士奇草拟登极诏,大赦条款一共三十五条,尽除永乐年间所有的弊政。由此立下一个成例,嗣君登基,凡有先朝于民不便的措施,都在登极诏中革除。而石亨所以有此主张,另有缘故。

  这缘故一言以蔽:于民便则与此辈不便。当景泰帝即位之初,强敌压境,京师危急,为了卫国保民,一切以军务为优先,守土的将帅,得以便宜行事。因而出现了许多扰民的措施,诸如征用民居,强派夫役等等。及至局势安定,那些不合理的现象,在“军务所需”这个借口之下,依旧存在,变成将帅营私牟利的特权。石亨为了想保持既得利益,所以关说商辂不要列入赦条,俾能维持现状。

  但商辂拒绝了。“历来的制度如此,”他说,“我不敢变更。”

  “商先生,请你再考虑。”

  “没有考虑的余地。”

  “好、好!”石亨悻悻然冷笑,“商先生,你等着瞧吧!”

  兴安颇感安慰,商辂没有使他失望,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不安,为商辂怀着隐忧,同时警惕自己,要多多留意,看石亨有何不利于商辂的举动。

  ***

  兴安没有碰钉子,皇帝准奏,将于谦、王文交由三法司会审。三法司本以刑部为首,但刑部尚书俞士悦,一向为于谦所支持,避嫌疑改请左都御史萧维祯主持会审。

  接着被捕下狱的,有陈循、萧镃,而俞士悦亦终于不免。此外还有工部尚书江渊,他之被捕是冤枉的,当黄<王厷>奏请易储时,就有人说,一个广西的土官,哪里懂得这些奥妙?是江渊替他设谋,奏疏亦是他代为草拟呈递的。人言藉藉,多信其说,但无从证实。因而另有人说:“这好办,广西纸跟京师的纸不同。”取原奏来一验,果然是广西纸,证明确为黄<王厷>自广西所上,江渊得以洗刷清白。但此人好发议论,口舌之间得罪的人很多,因而又有人旧事重提,以致被捕,归案审办。

  紧接着,商辂也被捕了,有言官奏劾,说他与王文、萧镃朋比为奸,主迎襄王世子为东宫。这个言官,大家都知道他是石亨的私人。

  于是商辂在锦衣狱中上书,经谢通帮忙,得以上达御前。商辂自辩,他曾上过一道请复储位的奏疏,说“陛下宣宗章皇帝之子,当立章皇帝子孙。”原奏现存礼部,不难覆按。

  “襄王世子是宣德爷的胞侄,宣德爷的孙子,当然是指沂王。”兴安亦为商辂解释,“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

  “既然如此,何不直截了当提沂王?”皇帝反更发怒了,“舞文弄墨,无非取巧。”

  “商辂不会取巧。”兴安抗声答说,“取巧的是徐有贞。他本名徐珵,当年创议南迁,于谦、商辂都责备他荒唐。老奴不知道他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京师迁回南京,将置万岁爷于何地?”

  皇帝默然,但脸色是和缓了。而且,初步论功行赏时,以石亨为首,进封忠国公,石彪封定远侯、张軏封太平侯、张輗封文安伯、杨善封兴济伯,而徐有贞只升为兵部尚书,加官而未封爵。

  ***

  在都察院受审时,王文与于谦的态度,完全不同。对于“谋立外藩”这一款罪名,于谦不认,但亦不辩;王文以激壮的语气,极力辩白。“祖宗成法,召亲王要用金牌、信符;派遣使者,兵部要发勘合。”他说,“这都不是查不明白的事,岂容轻诬。”

  “好!”萧维祯说,“先查兵部。”

  兵部管勘合的,是车驾司主事沈敬。而萧维祯查问的方式,非常霸道,通知锦衣卫,将他逮捕到案,为的是吓他一吓,好让他作伪证。但沈敬也是个硬汉,明明白白答供:“从未有发勘合给任何官员,召任何亲王来京之事。”

  这一下怎么办?召襄王的金牌、信符,现存孙太后宫中,不必查问,一查反而开脱了王文,那就只好约略师法秦桧杀岳飞的故智了。

  “你、于谦,召沈敬密谋,议定而来不及实行而已。”

  “怎么可以这样说?”王文大声抗议,“议定而未及行,证据何在?”

  “既为密谋,何来证据?”

  “既无证据,何可诬以密谋?”

  堂上堂下,针锋相对,激辩不已。但堂上是游词诡辩;堂下反复强调证据,南辕北辙,各说各话,使得于谦忍不住开口了。

  “这都是石亨他们的意思。”于谦笑道,“你也太想不开了,何必枉费口舌?”

  就这样定谳了,是“谋反”的罪名,当然处死。倒霉的是沈敬,算是同谋,定罪减死一等,充军铁岭。

  奏报到御前,皇帝犹豫不决。“于谦实在有功社稷。”他说,“太后跟我谈过。”

  “有功社稷,负罪陛下。”徐有贞说,“不杀于谦,此举为无名。臣等无功可言,犹其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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