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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女(3)


  二

  在伯刚看,那像一局棋一样,瑾清是棋手,星初、小芬和他是棋子。

  在棋手的调配之下,他和小芬一直没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那又像打篮球,瑾清看住小芬,而星初则受命看住了他。

  到吃完饭,小芬帮瑾清做完了厨房里的例行工作,换一身干净衣服又出去了。伯刚看在眼里,有些害怕,瑾清对小芬的控制力量太大了。

  院子里摆着三张藤椅,星初居中,两面是瑾清和他,围绕着一张陈设了烟茶的茶几坐了,这又仿佛是会议的形式。在瑾清把小芬遣走时,他就知道他所等待的时机快要到来。

  他非常矛盾,一方面希望把要说的话赶快说了出来,一方面又觉得最好让星初夫妇先开头来谈,以便于随机应变;而星初夫妇似乎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因此僵持在那里,对于时间一分一秒地被分割,感到就像本身在受凌迟的苦刑。

  沉默越深,所蓄积的冲力越大,那一句话压抑又压抑,终于在不知不觉中弹射了出去:“我的来意两位想已经猜到了!”

  他说。

  “我们猜不出。”瑾清很快地回答。

  “瑾清!”星初似乎是不同意他妻子的语气,“我们正式表示态度吧,”他转脸对“伯刚”说:“柏康,你有任何困难,任何希望,我们都愿意替你想办法,只有一样……”

  “我也只有一样,”伯刚抢过他的话来,“小芬费了你们十三年心血,我没有别的报答,只好替你们磕个头。”说着,他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星初夫妇俩惊惶失措地跳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一面惊叫着,一面来拉他。

  准备破釜沉舟的伯刚,原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种近乎耍赖的手段,但现已到了这地步,那就索性撒赖了。于是两只手死板住茶几的腿,怎么样也不肯起来。

  “你可恶极了!”瑾清使劲一甩手,踢了他一脚,咬牙切齿地骂道,“那年腊月二十七,你在提篮桥监狱,自己怎么说来的?这么多年了,你还来逼我!你别忘了有字据在我手里,我跟你打官司好了!”

  说完,她就脚步踉跄地进了屋子。星初愣了一会,叹口气说:“你先起来,我去劝劝她。”

  “星初!”伯刚站起来拉住他说:“看看我这两只手,都是为了小芬,没有她,我没有活下去的必要。我了解你们对小芬的感情,但是你有瑾清,瑾清也有你;我可只有个小芬。人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这不是我威胁你们,我赌什么咒都可以,只恨我不能剜出心来给你们看,我想小芬都要发疯了!”

  星初非常严肃地听着,好久,才不胜忧虑地说:“问题并不简单,即使瑾清肯了,你也得替小芬想想,她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大的一个变化。”

  “这我也想到的,当然免不了大哭一场。”

  “好吧,”星初无可奈何地说,“我尽我的力量替你去办。

  不过我要警告你,为了小芬,你万不能轻举妄动!”

  “你放心!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伯刚对于一半的成功,已经非常欣慰了。

  三

  另一半的成功,伯刚万想不到会来得那么快。

  第二天天色微明,厨房里就有轻微的响动。被安置在客房中,几乎彻夜不眠的伯刚,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是瑾清在替小芬准备早餐和带到学校中去的便当。最后听见小芬向瑾清轻声道别,然后是关上大门的声音。看看表才六点半。

  伯刚好几次想起床,在山上他也是起得这么早的,到时候不起身,就像被褥中藏着令人不能安心的小虫子,难受极了。但是,他非常怕跟瑾清单独见面,所以一直挨到听见星初的声音,才悄悄下床。

  主客见了面,只点点头就算了。“早安”是多余的寒暄:

  “昨夜睡得好不好?”更是愚蠢得变成嘲笑的关切。

  星初的脸色很深沉,瑾清则像从生下来就没有笑过似的;

  早餐仍旧非常丰富,反形成令人难堪的不调和。每一次瑾清替伯刚送食物来时,他都会侷促不安地站起来,在关系异样密切的老朋友中间,无端增添多少不必要的周旋的形迹。

  “今天上午我不去办公室了。”当伯刚放下筷子时,星初这样说。

  伯刚想了一会说:“是的,我也应该把我的计划,好好地跟你谈一谈。”

  “你说吧!”伯刚说了这一句,就回头向厨房里喊道,“瑾清,你出来!”

  于是,正式的谈判又开始了。

  “我想小芬在山上是住不惯的,而且上学也不方便……”

  伯刚的所谓计划,其实也很简单。他说有二十万元的积蓄,准备辞了原来的职务,搬下山来,或者做个小买卖,或者再找个事做,养活父女俩总不成问题。这所谓计划,事实上只是提供一种保证,那二十万元的积蓄,是属于物质的;精神上的,原不过口头上一句话“反正尽力之所及让小芬感到快乐”而已。但伯刚却提出了一项具体的诺言,他说他决不再娶,免得小芬有受继母欺侮的可能。

  他惴惴然唯恐星初夫妇挑毛病,但想不到星初有满意的表情。

  “我们也无法对你多要求了,”星初看了他妻子一眼,说,“对小芬的立场,我们是一致的。瑾清怕你不择手段去走极端,那样会毁了小芬,所以迫不得已答应下来。女儿是你的,让你带走,可是我们十三年的心血,也不能说丢下就丢下。总而言之,你记往我们是为了小芬才牺牲的。”

  伯刚对他后半段话,已无法听得真切。好久,才强忍着眼泪说:“我如果让小芬觉得有一点委屈,连我自己都对不起了。”

  “好,反正各凭天良,我希望你说得到做得到。”瑾清作了唯一的一次表示以后,随即起身离去。

  星初夫妇俩筹划得非常周密,为了怕引起小芬精神上重大的刺激,需要伯刚跟小芬慢慢接近,等建立了相当友谊以后,再找适当的机会,逐步暗示她的身世;水到渠成才是圆满的境界。

  伯刚欣然乐从。他说他有耐心去下这个水磨功夫。

  于是这天晚上,由瑾清来告诉小芬,说是,“张伯伯托你爸爸找事,要在我们家住一阵子。正好替你补习功课。”

  小芬微笑着,不表示欢迎,但也不表示拒绝。

  “张伯伯的小提琴拉得很好,拜过从前上海工部局乐队的一个白俄做老师。那个老白俄连欧洲都有名的。”

  “妈!”小芬惊喜地叫起来,“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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