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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小姐,恕我直话直说。”主任边翻着文件边说,“您目前只有一个人住,而奂华楼的单位是提供二至三人家庭使用,按房屋署规定,一人户家庭单位不能超过二十平方米,您现在是‘宽敞户’,不符合配房资格。当然我们会提供新的一人单位给您。”

  “可是这、这是我的家啊!只有在这个家我才能想起我的家人啊!”阿怡激动地质问道,“因为我的家人都死了,你们便要赶走我吗?房屋署就是这么不近人情吗?”

  “区小姐,”架着金边眼镜、西装笔挺的主任抬起头,直视着阿怡双眼,“我很同情您的处境,不过您知道目前有多少家庭在轮候公屋吗?我们不尽快处理每一个个案,那些家庭就只能继续住在更狭小、更不堪的房子里。您说我们‘不近人情’,那您无视那些苦等多年还未‘上楼’的大众,不就是‘自私自利’吗?”

  阿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无法反驳对方。

  “区小姐,其实我们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我们会让您再住三个月,您亦有权从我们提供的名单中选择新的居所。”主任每次开口,都以“区小姐”作开头,就像不断强调问题出在阿怡身上,“虽然新住所的地点可能偏远,例如新界元朗或北区,但都是新落成的屋邨,配置比乐华邨好。有新消息我们会再通知您,如果您打算短期内离开香港,记得联络我们。”

  房屋事务主任的态度暗示着会面完结,请阿怡离开。

  阿怡无奈地站起来,正要转身离去,主任摘下眼镜再说:“区小姐,您别看我好像高薪厚禄,其实我一样为每个月的房贷头痛。今天连死过人的私人楼宇也一样索价几百万,香港就是如此一个居住环境恶劣的城市。在这儿生活,我们只能逆来顺受,世事未必尽如人意,凡事别那么执着就好。”

  回家途中,阿怡心里的积郁与怒气,被主任最后一句话全引了出来。对方的话,就像教自己认命,接受上天安排的一切。

  父亲的意外、母亲的病症、妹妹的自杀,全是上天的旨意,凡人不可违逆,也无能违逆。

  阿怡不知道,当她坐在巴士上时,她的表情是如此骇人——她眉头紧皱,双眼通红,牙关紧咬,就像憋住很大委屈,即将爆发。

  ——我才不会认命!

  阿怡回忆起在殓房跟程警长见面时的心情。

  那股混着不忿、苦涩、凄怆的复杂情感。

  ——那么,凶手就是发文章的人!那个邵德平的外甥!就是他害小雯自杀的!

  我要跟邵德平的外甥见面——阿怡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

  阿怡不知道跟发那篇文章的人见面有什么意义,或者该说,她不知道见面后她该怎么办。是要责骂对方是冷血的凶手?逼对方到小雯的灵牌前叩头认错?痛殴对方一顿?还是一命抵一命,要对方用性命来偿还?

  但阿怡知道,这是她唯一想做的事。是她证明自己“不认命”的方法,是对残酷现实的微不足道的反抗。

  阿怡的同事Wendy有亲戚开侦探社,去年她们在图书馆处理一箱陈旧的侦探小说时,阿怡曾听Wendy提起,于是阿怡向Wendy打听请侦探调查要多少花费、对方接不接这个委托。阿怡要求的调查其实很简单,就是查出邵德平的外甥是什么人,在哪儿上班或上学,确认对方长相,然后阿怡找天“突袭”对方,面对面跟对方说清楚。这跟一般的品行调查差不多,而且邵德平之前被媒体广泛报道,要查探就更容易。

  “这种调查一般收费三千块一天,五至六天会完成,其他开支实报实销,收费合共大约二万元。区小姐您是Wendy的同事,我也很同情您的遭遇,我收便宜一点,二千一天就好,您准备一万二千左右就可以了。”年约五十、姓莫的侦探跟阿怡初次见面时说道。虽然母亲和妹妹的丧事花了不少钱,但阿怡本来预留给小雯将来念书的储蓄再无用处,目前还余下八万多元,这项委托自然成立。

  四天后,6月5号黄昏,阿怡收到莫侦探致电相约见面,说有事要报告。

  “区小姐,”在侦探社的社长室里,助理放下给阿怡的咖啡并离开后,莫侦探凝重地说,“我们在调查上遇上一点麻烦。”

  “是……钱方面吗?”虽然莫侦探外表老实,但阿怡猜对方是不是想坐地起价。

  “不、不,您误会了。”莫侦探微微一笑,“我先说一下,这案子是我亲自调查的,平时抓奸抓多了,难得有一桩有意义的委托,我就没让手下办,过去几天我跟助手到黄大仙邵家附近查探。其实第二天我已查到消息,但为了确认真确性,我再花了两天。”

  “你已找到邵德平的外甥?”

  “这正是我说的麻烦。”莫侦探边说边从文件夹取出一沓照片和文件,“邵德平没有姐妹,是独子。”

  “嗯?”阿怡有听没有懂。

  “邵德平根本没有外甥。”莫侦探指着几张偷拍照片,“邵德平父亲四年前已去世,目前跟妻子与七十岁的母亲同住在黄大仙下邨龙吉楼十楼,他没有姐妹,所以没有人会叫他‘舅父’。他也没有表姐妹或堂姐妹,唯一的表弟已移民澳洲多年,我查过对方没有子嗣——不过就算有,也该称他做‘表伯父’而不是‘舅父’吧。”

  阿怡目瞪口呆地瞧着莫侦探:“那这个写文章的‘外甥’到底是谁?”

  “不知道,就连邵德平一家都不知道。”

  阿怡惊讶得无法说话。

  “我从一位跟邵老太相熟的邻居口中确认过,他们毫无头绪。”莫侦探耸耸肩,“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有人会假冒邵德平外甥写这种炒作文章。我曾怀疑是他的老婆甚至是邵老太写的,可是如果是她们写的,她们应该会趁记者采访时为老公和儿子平反,而不是闭门不见。”

  “莫先生……那么你能替我找出帖文的那个‘kidkit727’吗?”阿怡盯着桌子上的照片和文件,问道。

  “这个就有点困难了。”莫侦探叹一口气,“我这家侦探社接办的是传统调查,想揪出隐藏在网路后面的家伙,我们没有相关技术,顶多只能从表面归纳一些特征。我稍稍调查过那个讨论区,觉得这事件有太多古怪之处——这个kidkit727只在花生讨论区贴了这一篇文章,而且账号是同日新建立的,帖文后也没有再登入,他的存在,仿佛就是单纯为了替邵德平申冤。区小姐,我只能推理到这儿了。”

  “莫先生,如果你要我付再多的调查费,我也愿意……”

  “不是啦,”莫侦探打断阿怡的话,“真的不是钱的问题。事实上,因为这次调查没有成果,我不能收尾款了。当然您先前付的四千元订金我也不能退,毕竟我可以不收费,我的助手可不能做白工。我莫大毛在这行算是有点信誉,能做的会尽力做,没办法的,可不会多收一块钱。”

  “这……”阿怡茫然地瞧着莫侦探,再将视线放在桌上的几份文件上。一股无力感从胸口涌往四肢,令她觉得一切都是徒劳。房屋署那位主任的话再次浮现。

  ——在这儿生活,我们只能逆来顺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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