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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情根本有不少疑点:

  一、我舅父身高1米80,那女学生身高不到1米60,二人相差足足20厘米。根据警方笔录,原告指我舅父掀起她的裙子伸手摸她屁股,但我舅父的手应该很难放得这么低,旁人又没有察觉吧?

  二、我舅父想逃跑,根本是人之常情,试问谁被莫名其妙、恶形恶相的人冤枉,会乖乖地任人鱼肉?香港现在是非颠倒,有强权无公理,白的可以被说成黑的,有理根本说不清!

  三、警方说受害人未满十六岁是严重事件,那为什么不即时收集微物证据?如果我舅父摸过那女学生的内裤,手指上应该有衣物纤维,而对方的内裤上也会沾上我舅父的手汗,可以检验DNA吧?

  最重要的是,我舅父才不会如此愚蠢,冒着家庭、事业和人生全毁的风险,去侵犯一个姿色平庸的未成年少女啊!

  本来我舅父认了罪,想平息事件,我就该顺他的意,让事情早日了结,但我今天碰巧知道一些消息,令我无名火起。

  我有朋友查出那个十四岁女学生的背景,原来她在学校是个卑鄙小人,喜欢搬弄是非,表面上对人亲切,实际上算计着每个人。她曾抢人男友,抢到手玩厌后便抛弃对方,所以她没有知心朋友,同班同学都不愿意亲近她!她又跟校外一些不良分子来往,未成年便喝酒,说不定还有嗑药、援交。

  听她的同学说,她在单亲家庭长大,去年老母更死了,没长辈管教她,所以性格变得更顽劣。依我看,她根本就是把不满发泄在他人身上,在地铁演这一出戏,让自己成为楚楚可怜的弱者,骗取他人同情。但我舅父有什么错啊?为什么为了满足你的私利私欲,要牺牲我舅父和家人的幸福啊?

  对不起,舅父,我知道你想息事宁人,但我就是吞不下这口气!

  这篇帖子在讨论区发表后,不到一天便成为站内最热门文章,网友们纷纷将它转贴到脸书和其他社交网站。占领运动期间,警方经常被市民质疑滥权、过度使用武力、与黑社会勾结,司法制度被抗议者指为政权服务打压民主诉求,在这种社会氛围下,花生讨论区的网友一面倒支持帖文者,指责司法不公、警察搜证不力,认为邵德平含冤入狱,并对“少女A”口诛笔伐,声言要公开她的身份。翌日,在同一个讨论区里,有用户在网路上挖到小雯的照片并张贴出来,更公开了小雯的姓名、就读学校和居住的屋邨。由于公开披露刑事案件中未成年受害人资料违反法例,讨论区管理员很快将公布小雯个人资料的帖子删除,但管理员再快也不及广大的网民手快,那些照片和校名等等已被人存档,其后有部分网民故意删去一两个字规避法律,以“油麻地以×中学的渣女区×雯”或“乐×邨十四岁人渣×雅雯”来称呼小雯,发表批评辱骂的文章,甚至用修图软件把小雯的照片制作合成图,大力丑化和嘲讽。

  阿怡只钟情阅读,可说是个电脑盲,加上缺乏朋友,社交网站或网路论坛对她而言就像是陌生的国度,在图书馆因工作关系学会使用电邮信箱已是她的极限,所以当她从同事口中知道事件时已是文章发表三天之后的周一,而她此时才察觉小雯周末躲在家里神不守舍的原因。阿怡家中有一台蒙尘的电脑,是安装网路时一并购买的便宜货,因为屋邨住户数目大,电讯服务商推出的网路方案月费都较便宜,阿怡就职第二年、家中财务不太紧张时,周绮蓁抵不过推销员的劝诱,“为了小雯有更好的学习工具”而办理宽带服务了。结果那台黑色的桌机几乎没用,倒是小雯升中学后买了一支廉价智慧型手机,经常用家中的Wi-Fi上网。

  在同事的平板电脑上读毕整篇文章后,阿怡感到怒不可遏,对文中像“嗑药援交”的抹黑与不实指控更是恼火,但冷静下来、了解事情严重性后,阿怡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打电话给妹妹,可是想到妹妹上课中难以接电话,于是阿怡只好致电校务处,找小雯的班导袁老师。袁老师也刚从其他教师口中知道网路流传着那些谣言,说学校已采取行动,成立小组应付。

  “区小姐您放心,雅雯今天在教室没什么异样,我会好好留意她,也会安排社工跟她谈一下。”在电话里,袁老师跟阿怡说。

  下班后,阿怡归心似箭,想好好安慰妹妹——纵使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可是小雯的反应却在阿怡意料之外。

  “姐,我不想谈。”小雯淡然地说。

  “可是……”

  “我今天已被老师疲劳轰炸了一整天,我不要再谈。”

  “小雯,我想……”

  “我不要谈!总之,不要再提!”

  小雯的态度令阿怡吃了一惊——阿怡已忘了,上一次小雯发脾气是何年何月的事情。

  刚读完文章时,阿怡坚信邵德平外甥写的内容全是鬼话。她猜对方为了替亲人掩饰丑行,不惜弄虚作假,夸大那些微不足道的疑点,让邵德平看似无辜,令他脱罪。为了吹捧邵德平情操如何高尚,对方甚至大力抹黑小雯,模仿文中的一句话,就是“为了满足邵德平的私利私欲,牺牲小雯的幸福”。然而,当阿怡回家发觉小雯态度有异后,她不禁有所动摇——纵使她不相信妹妹会砌词陷害他人,但文中描写小雯的部分,会不会有百分之一的真实性?

  疑惑就像槲寄生的种子,一旦撒下,会在不知不觉间依附一个人的心灵,愈长愈大。

  除了那篇文章外,网路上的言论亦教阿怡失眠。

  阿怡在同事的指导下学懂了浏览讨论区和社交网站,于是每天趁小雯睡着后,偷偷打开家中那台过时的电脑,细阅网民的留言。纵使阿怡中学时代因为独来独往、不擅交际听过不少冷嘲热讽,了解一般人也有阴暗的一面,她从没想过,在网路上这黑暗面会以几何级数的规模膨胀、壮大,形成犹如巨兽一样的怪物,将理性吞噬。

  阿怡无法想象,自己的妹妹会成为一群陌生人公开品头论足、攻击辱骂的对象。明明跟小雯素未谋面,可是这些网民却一副熟悉妹妹的态度,将他们的想象强加在她身上,然后再大肆抨击嘲弄。那些留言中不乏卑污龌龊的言辞,仿佛通过光纤网线,他们就有自由以任何猥亵的下流话来评论他人,即使对方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或者反过来说,就是因为小雯未成年,他们认为法律过度偏袒,所以他们更需要“公正”地维护正义。

  除了这些无耻肮脏的论调外,各讨论区亦有不少人充当侦探,研究案情,更有“心理专家”分析小雯诬陷他人的动机,然后言之凿凿地指出她有什么心理毛病和人格缺陷。偶然有些网民以持平的角度来发表意见,但往往被他人以无礼的话语反击,令讨论朝着人身攻击和无意义的谩骂发展。

  阿怡觉得,她就像看见最赤裸裸的人性,以最不堪的姿态呈现眼前。

  而且,小雯更无辜地被卷进这个漩涡之中。

  往后的两个礼拜,阿怡家里弥漫着一股不安稳的空气。媒体因为讨论区的文章再次关注案件,而且规模比之前还要放大数倍。阿怡和小雯不止一次被记者叩门造访,不过由于小雯坚拒谈话,这些记者只有吃闭门羹,有些记者就跑去黄大仙下邨追访邵德平的妻子,结果也是一样,邵太太为了躲避记者,不得不让文具店暂停营业。报章杂志对事件作多方面报道,有附和网民指责司法有漏洞的,也有责难这种网路公审等同霸凌的。不过无论正反,都改变不了一项事实,就是小雯被迫成为公众人物,受大众注视,每天她上学下课,也会被认得她的人指指点点。

  而面对种种压力,阿怡却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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