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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我出来工作,多一份收入,你便可以轻松点了。”

  “怡,你难得有机会升预科,就不要放弃。钱你不用担心,我顶多多接一份兼职……”

  “妈!别说了,你再这样操劳,迟早熬出病来。过去两年为了我的学费你已经很辛苦,我可不能让你再为我未来的学费费心啊。”

  “也不过多两年罢了,我听说大学有什么资助计划,到时学费就不成问题吧?”

  “不,大学虽然有学费借贷,但毕业出来工作,那笔钱还得要还的。今天的大学毕业生起薪点不高,更别说我念文科,可以选择的职业就更少,到时找到一份低收入的工作,每月要还钱,余下能给你的家用就更少了。而且我升学的话,未来五年家里还是只有你一份收入,五年后大学毕业,扣掉还款后我能给你的也不多,搞不好你还要再撑五六年。妈,你今年四十了,难道你要继续这样瞎忙到五十岁吗?”

  周绮蓁对阿怡的话反应不来。她不知道阿怡为了说服自己,这番话已演练了快两年,她当然无反驳的余地。

  “可是,我现在就职的话,一切便不同了。”阿怡继续说,“一来我不用等五年便能收到第一份薪水,帮忙解决日常开支,二来我不用欠政府一笔学费,三来,我能趁年轻累积工作经验。而最重要的是,只要我们好好工作,到小雯中学毕业时,我们应该已有一笔储蓄,小雯便不用面对我今天的烦恼,可以全心全意念书,甚至到外国留学也无问题。”

  阿怡一向不擅长说话,但这番由衷之言却说得十分流利。

  周绮蓁最后同意了阿怡的想法,毕竟客观而言,阿怡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周绮蓁心里很难受,觉得自己很不中用,要大女儿为小女儿牺牲前途。

  “妈,相信我,一切都是值得的。”

  阿怡中五毕业时已做好出路打算。因为要看家和照顾妹妹,阿怡只能以阅读作为消遣,而由于家贫,她看过的书籍大都是从图书馆借阅的。基于这个背景,她很希望能在图书馆就职,而结果亦遂其所愿,她成功申请到图书馆助理员的工作,在铜锣湾东部的香港中央图书馆上班,成为康文署的合约雇员。康文署全名“康乐及文化事务署”,负责统筹香港的康乐体育及文化艺术相关的活动和服务,包括管理公共图书馆。

  虽然阿怡打的是政府工,她却不是公务员,没有公务员特有的福利。香港政府为了节省开支,一如其他私人企业,舍弃聘用长期员工,改以合约形式招请职员——合约通常为期一至两年,完结后员工便自动解聘,资方不用考虑裁员带来的麻烦与亏损,遇上不景气时便让员工“自然流失”,好景时则跟员工续约,控制权在雇主手上。事实上,政府也有将部分工作外判给私营公司,所以在公共图书馆里工作的人,可能只是某小公司的兼职员工,而他们的待遇比合约雇员更差。阿怡就职后知道这情况,不由得想起父亲的不幸遭遇,在图书馆的一些老保安员身上,仿佛看到当年父亲的影子。

  不过阿怡没有不满,即使职位低微,她的月薪也差不多有一万块,这大大改善了区家的环境,周绮蓁亦能辞去兼职,减轻压在身上多年的重担。虽然周绮蓁仍到茶楼上班,但留在家中的时间较长,而照顾念小四的小雯的责任,便渐渐从阿怡转回母亲周绮蓁身上。图书馆的工作是轮班制,阿怡在家的时间不定,跟妹妹的相处时间变短,起初小雯还经常抓住一脸倦容、刚下班回家的姐姐谈天说地,可是后来她似乎接受了姐姐工作忙碌的事实,不再那么黏人。阿怡一家的生活逐渐变得正常,她和周绮蓁不用再为财务和家庭责任烦心,她们似乎苦尽甘来,失控多年的生活终于回到正轨。

  可是安稳的岁月在阿怡开始工作后第五年终止了。

  去年3月,周绮蓁在茶楼的梯间绊倒,右腿股骨骨折。阿怡接到通知后焦急地向上司请假,匆匆赶到医院,而她没想到,在医院等着她的,是更骇人的噩耗。

  “周女士不是因为跌倒而骨折,而是反过来因为骨折而跌倒的,”主诊医生对阿怡说,“我怀疑她患上多发性骨髓瘤,要再做详细的检查。”

  “多发性什么?”阿怡听到这个陌生的词语,感到异常错愕。

  “多发性骨髓瘤……血癌的一种。”

  两天后,阿怡在充满恐惧的等待中,得悉了诊断报告。周绮蓁患了癌症,而且已是末期。多发性骨髓瘤是一种免疫系统疾病,由于浆细胞异变,产生骨髓癌细胞,在身体多处的骨头里形成癌组织。如果发现得早,患者可以存活五年以上,也有病发后成功治疗活十年以上的病例;可是周绮蓁的病况已是末期,化学治疗和移植造血干细胞等等也不会有效。医生估计,阿怡和小雯的母亲只有不到半年的寿命。

  其实周绮蓁早察觉身体有毛病,只是一直没理会,把骨髓瘤的病征——例如贫血、骨痛、肌肉无力——当成工作时间太长导致的关节炎和过劳等。事实上,就算她曾因为关节痛求诊,医师也只当成一般的软骨退化和组织发炎来治理,毕竟多发性骨髓瘤多发生在年老的男性身上,在四十余岁的妇女身上发病,颇为罕见。

  阿怡没想到母亲会患上绝症。在阿怡眼中,周绮蓁就像《百年孤独》里老布恩迪亚的妻子伊瓜兰一样坚强,即使活不到一百多岁,也一定会成为一位壮健的老人家,看着子孙长大独立。当她细心察看病榻上的母亲时,她才惊觉年近五十的母亲不再年轻,多年的操劳将身体磨蚀掉,眼角的皱纹就像枯干树皮上的龟裂一样深刻。她握着母亲的手默默流泪,可是周绮蓁却表现得泰然自若。

  “怡,别哭。还好你坚持中五毕业便工作,我现在走,至少不用担心你们两姐妹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

  “不,不,那才不好……”

  “怡,答应我,你要坚强一点。雯雯是个纤细的孩子,以后便得由你照顾了。”

  对周绮蓁来说,死亡并不可怕,尤其她知道丈夫在彼岸正等着她。她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两个女儿。

  结果比起医生的估计,周绮蓁更早离世。两个月后,她因为血钙浓度过高引起并发症,肾衰竭和心脏病发死亡。

  在母亲的葬礼上,阿怡忍住了眼泪。这一刻她完全体会了母亲送别父亲的心情——即使再哀伤,即使再悲恸,她都要坚强地撑住,因为往后小雯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在小雯身上,阿怡看到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失去父亲、眼神空洞彷徨的自己。

  阿怡觉得,小雯因母亲病逝所受的打击,比当年自己失去父亲更大。阿怡本来就不爱说话,但小雯一向开朗,在母亲离世后变得话少内向,反差尤其明显,跟以前判若两人。阿怡还记得以往一家人快快乐乐吃晚饭的情形,小雯总爱在餐桌上谈学校生活,诸如哪位老师在早会说错话出糗、班长向导师打了什么小报告、班上流行什么无聊占卜话题,说得口沫横飞。那些愉快的片段,恍如隔世之遥,如今小雯在餐桌上只低头默默地扒饭,如果阿怡不主动打开话匣子,小雯会在吃完饭后吐出一句“我吃饱了”便离开座位,再缩回自己的“房间”面无表情地滑手机。自从阿怡外出工作后,周绮蓁改动了家具位置,利用柜子和书架分隔出两个小小的空间,好让女儿们有一点隐私。

  ——先给她一点时间吧。

  阿怡如此想。她不想逼妹妹改变,尤其小雯正值十四岁的尴尬年龄,阿怡理解到硬要这个年纪的孩子克服内心的悲伤只会适得其反。阿怡深信,不久小雯便会走出阴霾。

  的确,小雯在母亲病逝半年后渐渐回复昔日的神情,阿怡也看到妹妹偶尔露出笑容,只是她们没想到,家族的不幸并没有因为母亲离世而终止,命运将她们导引至更严苛的处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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