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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我又到东京华侨的林氏宗亲会去查过,有林武雄、林胜雄、林金雄,偏他娘的,就是没有林正雄。我去找了一本电话簿来,先从新宿区查起,把电话簿上那些中岛正雄的地址都抄下来。光是新宿就有二十七个中岛正雄,我又不能打电话去问人家在台湾有没有一个私生子,这件事这么复杂微妙,我的日本话才学了一个月哪里讲得清楚,就算讲得清楚,人家在电话也不会认野仔呀。这个月来,一有空,我便按着地址去找中岛正雄。东京的街道门牌号码乱得可怕,我在新宿那些大街小巷里横冲直闯,像在迷宫里打转转。到昨天为止,才查过十个中岛正雄,各式各样的中岛正雄都有。一个是整型医生,一个是卖假发义乳的,一个电器行的经理,有一个跑出来,麻面兔唇,又瞎了一只眼睛,像个恶鬼,我吓得拔足飞奔。要是我老爸真的生成那副德性,我宁愿不认他!

  昨天我们公休,我出去跑了一整天。今年东京大雪,街上的雪泥有一尺厚,行走起来,非常不方便,鞋子里渗进雪水,冻得两只脚又僵又痛。我跑了三家中岛正雄,都是日本人。到了傍晚的时候,有一家中岛正雄,居然是中国人!一剎那,我的心差不多跳到嘴里来。等我问清楚,那个中岛正雄竟是个满洲旗人,从天津来的。他姓金,有六十岁的模样,人很体面文雅,家里的陈设也很讲究。他知道我是从台湾来的,很高兴,邀我进去喝了一杯茶,谈了一会儿天。出到外面,大雪纷飞,新宿那些成千上万的霓虹灯,在雪花里眨得热闹得很,我站在街心,那一刻真是感到人海茫茫。那晚我去了新宿歌舞伎町的桐壶,那是新宿最有名的一家gay bar。

  东京据说有上百家的“安乐乡”,光是新宿歌舞伎町就有十二家。涩谷、六本木,也有好多好多。东京的青春鸟可厉害着哪,满街乱飞,他们是不怕警察的。在酒吧里又跳舞又亲嘴,甚么都来。新宿也有一个新公园,叫御苑,比咱们的新公园可要大十倍哩,那些青春鸟在里面捉起迷藏来也比咱们野得多。阿青,比起这些东洋鸟儿来,咱们几个人算是很规矩的了。桐壶比咱们安乐乡大概要大两三倍,灯光很新潮,周末挤得满满的,还可以跳舞。可是昨天是星期一,又下大雪,酒吧里寥寥落落只有十来个人,而且也没有久待。

  我一个人暖了一壶清酒,在桐壶泡了一夜。酒吧里有一架落地唱机一直放着森进一的歌。森进一是日本现在最红的男歌星,这里gay bar的人都很迷他,他的歌唱得人心酸酸。到了半夜我醉得差不多了,有一个灰西装的中年日本人过来跟我搭讪,他咕噜咕噜讲了一通,我也不懂。他发觉我是支那人,便拿出纸来跟我写汉字,他问我为甚么看起来这样哀愁。我说:“煞比四呢!煞比西呢!”这句话也是“大三元”的三厨教我的,意思就是:“寂寞啊!寂寞啊!”那个中年日本人便把我带了回去,他住在上野,好远好远,坐地下车还要转两次。

  阿青,我会继续寻找下去,找完了新宿的中岛正雄,就找浅草、涩谷、上野,一直找下去。东京找完了,等我攒了点钱,便到横滨、大阪,名古屋去。我要找遍日本每一寸土地,如果果然像傅老爷子说的,上天可怜我,总有一天,我会把我老爸逮住。你猜我找到他,第一件事我要干甚么?我要把那个野郎的鸡巴狠狠咬一口,问问他为甚么无端端的生出我这个野种来,害我一生一世受苦受难。

  老鼠给关进感化院,我确实没感到意外。关关也好,也许把他关好了。吴敏自作孽,不必可怜他。我那个华侨干爹林茂雄,我并没有去找人家。我在这里听说林茂雄在日本华侨界很有地位,很受尊敬。我在台湾的时候,他对我非常好,很看重我,说我懂事体贴,比他亲生儿子强百倍。如果我现在去找他,会使他感到为难,我不想那样做,我要他在心中对我永远保持一个好印象。我跟林样虽然相处很短,可是阿青,那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几天。

  祝
  好
  小玉 二月一日

  又:我突然想了起来,还有十天就要过旧历年了。我要托你一件事,请你到信义路刘家鸭庄替我买两只鸭饼(钱以后还给你)大年初一到三重镇给我母亲送去,我老母最爱吃刘家鸭庄的鸭饼了,过年的进候,喜欢蒸了鸭饼过酒,喝五加皮。

  二

  除夕这天,寒流突然来袭,入夜时分,温度愈降愈低,空气凛冽,没有风也是寒恻恻的。我到了馆前路新公园的正门口,远远的便看见博物馆前石阶上立了一个人,白发白须,穿了一袭玄色的长袍,在向我招手。

  “小苍鹰——”新公园的老园丁郭老向我呼唤道。

  “郭公公好。”我赶忙快步迎了上去,向郭老请安道。

  “好久没见着你了,阿青,”郭老感叹道,“今夜你终于又飞回来了。”

  “是啊,”我笑答道,“今晚是大年夜,我特地赶回咱们这个老窝里来跟大家一块儿守岁呢。”

  “唉——”郭老摸了一摸他胸前那挂白胡须,“我早就料到了的,你们这群鸟儿,一只一只还不是都飞回来了。我听说你们几个人又闹着开了一个酒馆子,叫甚么来着?”

  “安乐乡。”

  “哦,安乐乡,听说一样也关掉了。”

  “本来生意还不错的,”我说道,“后来有人去捣蛋。”

  “总是这样的,”郭老摇着头笑道,“杨胖子不死心,他十年前开那个‘桃源春’,开头还不是轰轰烈烈,转眼就关了门。这些年来,此起彼落,也有过好几家,甚么香槟、白夜、六福堂,开了关、关了开,最后全部了无踪迹。可是咱们这个老窝还在这里,等着那群倦鸟投林,回来休息。风险总是难免的,宵禁甚么的,只要熬过一阵子,也就雨过天青了。小苍鹰,进去吧,他们都聚在莲花池畔那里了。”郭老朝我挥了一挥手满脸慈祥的笑道。

  我进到公园里,莲花池那一端,石阶上,果然人影幢幢,远远便传来一阵阵人语喧笑了。我们师傅新公园总教头杨金海仍旧领袖群雄,在那儿指挥若定。他穿了一件茶色缎面起暗团花的棉短袄,头戴黑紫羔方帽,脖子上围了一条宝蓝长围巾,一端悬在胸前,一端挂在身后,他那原本富泰的身躯裹着棉袄,愈更硕大了。他在台阶上,气势凌人的来回巡逻,口里不停的吆喝着,围巾前后飘然。杨教头身前身后都跟了两个孩子,大概都是刚飞进园内的嫩脚色,让杨教头指挥得团团转。原始人阿雄仔紧跟在杨教头左侧,亦步亦趋。他兜一件红黑相间花呢短缕,头上罩了一顶西洋红喇叭形的绒线帽,帽顶一个鹅卵大的紫绒球,他的身量好像愈更庞大了,昂头挺胸,顾盼自得的跟着师傅在台阶上巡来巡去,脑后帽顶上那颗紫绒球欢欣的上下跳跃着。

  “师傅。”我踏上台阶,向新公园的总教头杨金海师傅俯身一拜行礼道,杨教头住了脚,朝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却没有应声。

  “师傅。”我清了一下喉咙又叫道,“阿青向师傅请安。”

  “你是对我说话么?”杨教头又朝我瞥了一眼,冷笑道,“我以为你们早就不认识我这个师傅了呢!”

  “师傅说的甚么话!”我赶忙陪笑道,“这阵子我在中山北路‘圆桌’上班,天天弄到晚上一、两点,实在忙不过来,所以没有来看师傅。今晚休假,特别赶来这儿跟师傅拜个早年。”我双手合抱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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