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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回到家中,我的脸上肿得紫亮,眼皮上也遭了一下,眼睛肿成了一条缝,痛得晚上不能睡觉。突然间,我觉得那些眼睛,就像那群激怒的黄蜂一般,一只只紧盯在我的头上脸上,死死咬住不放。我端着啤酒杯的手,瑟瑟颤抖起来,杯内冒着白泡沫的啤酒直往外泼,溅在裤子鞋子上,小玉大概也被盯得慌了手脚,一只酒杯豁琅滑掉到地上,砸得粉碎。老鼠端着酒在人堆里穿来插去,倒还没有人理会,吴敏却吃够了苦头,让那群浮滑少年狠狠的戏弄了一番。“玻璃”,一个拦住他叫道。“兔儿”,另外一个摸了他的头一把。吴敏躲来躲去,倒真像一只被猎犬追逐惊惶奔逃的白兔了。阿雄仔被师傅关进了厨房里,不许出来,因为怕他不懂事,打人闯祸。

  在酒吧的另一端,电子琴的那边,杨三郎仍旧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戴着他那付黑眼镜,半仰着头,脸上漾着一抹木然的微笑,仍旧在那里不急不缓的,按奏着他自己谱的那首《台北桥勃露斯》。

  二十六

  晚上打烊后,我们一个个早已累得精疲力尽,刚才那四五个钟头的班,每一分钟都是硬着头皮熬过去的。师傅倒夸奖了我们一番,说我们果然还沉得住气没有惹出乱子。他把帐结好,特别打赏我们每人一百元,却叹了一口气,告诫我们道:“儿子们,今晚你们都看到了,咱们的处境有多艰难!平日你们只顾抱怨师傅管教太严,你们瞧瞧,外头的世界对咱们是很友善的么?要是明后晚还是像这种情形,那些外路杂人还要来咱们安乐乡捣蛋,拆场合,儿子们,这个地方咱们恐怕就待不下去了!”

  回到傅老爷子家,已是深更半夜,天气有点凉意,我身上穿着一件傅卫留下来的军用夹克。傅老爷子家灯火全熄了,黑漆漆的一片,我摸着黑,上了玄关。平常傅老爷子早睡,但他总把玄关一盏小灯开着,让我照路。我昨夜一夜没有回来,不禁有些悬心。我进到屋内,便悄悄走到傅老爷子房间外面,隔着房门凝神屏息聆听了片刻,我似乎听到傅老爷子房中有微弱的呻吟。

  “老爷子,”我低声叫道,里面仍旧是哼哼的声音,我打开房门,走进去,房中也没有开灯,黑暗中,傅老爷子床上传来呻吟的声音愈更清楚了,好像喘息很困难似的。我把床头五斗柜上一盏台灯捻亮,傅老爷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上冒着涔涔的汗珠,两道铁灰的寿眉紧紧蹙在一起,他的喉头一直发着嘎哑的呻吟,异常痛苦的模样。

  “老爷子,怎么了?”我蹲下身去,凑近傅老爷子问道。

  “阿青——”傅老爷子吃力的唤道,“去倒杯开水来。”

  我赶紧到厨房里,从暖水壶里倒了一杯温开水,端回傅老爷子房中。

  “那瓶药——”傅老爷子抬起手,指了一指床头边五斗柜上一只塑料药瓶,药瓶里是绿色胶囊的药丸,不是傅老爷子平日服用的药水。我记得傅老爷子说过,这是特效药,心痛得实在厉害,救急用的。药瓶上写着六小时服用一粒。我取出一枚药丸,将傅老爷子扶坐起来,把药丸塞进他嘴里,把玻璃杯里的开水,一口一口缓缓的喂了他小半杯,然后才把他的头又放回到枕上。傅老爷子的头发都让汗水浸湿了,而且是冷汗,我掏出手帕,替他拭去额上颊上的汗水。

  “老爷子,要不要我送你到医院去看看大夫?”我问道,傅老爷子这次的病似乎来得很凶,我不禁有点慌了起来。傅老爷子却摆了一摆手,他的眼睛仍旧闭着,说道:“吃了药,暂时还不碍事,明天我去荣总看丁大夫去。”

  丁仲强丁大夫是荣民总医院的心脏科主治医生,傅老爷子的心脏病一直是他医治的。

  “那么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老爷子。”我说道。

  傅老爷子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张开了眼睛,才缓缓的将他发病的原因说了一个大概,原来早上他去了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把那个没有手臂的残废儿童傅天赐带去台大医院去看病。傅天赐已经病了一个星期了,一直发烧。育幼院的特约医生开了药,可是并没有效,孩子病得很辛苦,傅老爷子不忍,所以想带他到台大医院去诊治。谁知台大医院的电梯偏偏坏了,内科诊室又在三楼。平时傅天赐走路便不平衡,容易摔跤,何况又在病中。傅老爷子半抱半拖,把傅天赐弄上三楼时,自己却累倒了,在医院里心就疼了起来,人都差点昏厥过去。傅老爷子说完却打量了我半晌,嘴角浮起一丝倦怠的笑容来,喃喃说道:“阿卫的衣服,你穿着正合适,阿青。”

  我低头看了一看自己身上那件墨绿的军用夹克,说道:“外面天气有点转凉了。”

  晚上我睡在傅老爷子房中,靠在房中一张藤卧椅上休息。一夜我们两人都没有真正睡着过,傅老爷子大概很不舒服,隔不了一会儿就要哼一下,他一呻吟,我便惊醒过来,这样反反复覆,终于折腾到天亮。我起身去烧水,冲了一杯阿华田,傅老爷子本来不肯喝,我劝了半天,总算把一杯阿华田细细啜完了。我找了一件对襟夹袄出来,替傅老爷子穿上。然后自己也去匆匆梳洗了一番,八点半钟,我便到巷子口拦了一辆出租车进来,然后从床上将傅老爷子扶起,他的右手臂挽住我的脖子,我的左手却挠过他那佝偻的背脊,抱住他整个身子,两个人互相倚靠着、搀扶着,一步一步,蹒跚的走下玄关去。

  我们到石牌荣总时,还不到九点,而且又挂了特别号。丁大夫的门诊,第一个就轮到傅老爷子,护士特别推了一架轮椅,把傅老爷子接进去。我在外面等候了差不多四十分钟,丁大夫却亲自出来,找我谈话。丁仲强大夫是一个身材高大、银发灿然的医生,穿着一身白制服,很有威严的模样,他把我叫过去,语调低沉的说道:“你们老太爷这次的病,很不轻呢,我要他马上住院。”

  “哦,今天就进来么?”我嗫嚅问道。

  “今天就住进来。”丁大夫斩钉截铁的说道。

  接着他大略向我解释了一些傅老爷子的病情。傅老爷子的心脏一向衰弱,这次有心肌梗塞的现象,随时会休克,万一昏厥一摔跤,即刻发生危险。接着他便递给我一张他签的住院证明书,交代我道:“你先到下面去办住院手续,你们老太爷正在做心电图。”

  我走到楼下住院处,替傅老爷子办妥住院手续,傅老爷子是老荣民,不必预先缴住院费。回到楼上,傅老爷子已经做完心电图了,他身上换上了绿色的病人睡袍,佝着背坐在轮椅上,让护士推往别的诊疗室。他看见我,却把我招过去,声音虚弱的吩咐我道:“你先回去,拿两套我洗换的衣服来,还有我的牙刷面巾——别的东西,日后再说吧。这几天,恐怕你要两头跑了呢。”

  “不要紧,老爷子,”我赶紧应道,“老爷子家里的药还要不要拿来呢?”

  “用不着,”傅老爷子挥了一下手,“丁大夫另外开药。”

  “老爷子,我去了,马上就回来,”我说道,“晚上我不去上班了。”

  傅老爷子嘴唇抖动了一下,要说甚么,却只点头唔了一声。我转身离开,傅老爷子苍哑的声音却在我身后问道:“身上有钱么?”

  “有!”我回头拍了一下裤袋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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