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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是啊,”俞先生摇头笑道,“所以有时我一个人寂寞起来,便到你们安乐乡去坐坐,喝杯酒。”

  美军电台的轻音乐停了,广播报告已经清晨两点钟。

  “俞先生,我该走了。”我正要立起身来,俞先生却按住我的肩膀说道:“青娃儿,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就在我这里住。”

  “俞先生——”我踌躇着。

  “难得遇见像你这样一个四川娃儿,我们摆龙门阵摆得正起劲,你不要走了。”

  自从安乐乡开张以来,有几次也有客人要约我出去,我都拒绝了。但是俞先生我觉得他的人很好,而且确实如他所讲的,我们是四川同乡,感到特别亲切。我喜欢他这间小公寓,令人觉得温暖、舒服。

  “我们躺在床上,再慢慢聊。”俞先生说道。

  “那么,我先去洗一个澡,可以么?”我做了一天的工,刚才又吃下两碗又热又辣的红油抄手,身上的汗酸,自己都可以闻到了。

  “好的,”俞先生立起身来,“我替你去把瓦斯炉打开。”

  俞先生去打开了瓦斯炉,又拿了一条干净浴巾给我,把我带进他的洗澡房,并且告诉我,搁在澡盆旁边的两块肥皂,那块乳白的力士香皂是洗脸用的,另外一块药皂是洗身体的。

  “你慢慢洗,我去铺床。”俞先生带上洗澡房的门时,对我笑道。

  我挂上花洒的莲蓬头,打开热水,从头冲到脚,我擦了两次肥皂,连头发都洗了。我把浴巾包住头,猛搓一阵,把头发擦干。我赤着上身,提着外衣裤,走进了俞先生的卧房里,俞先生的卧房很小,但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那张双人床上刚铺上一条天蓝色的新床单,他正在把枕头囊套入枕头套里,将两只枕头并排放着,说道:“青娃儿,你睡里面。”

  我爬上床去先躺了下来,俞先生也卸去衣服,将床头的台灯熄灭,在黑暗中,我们肩并肩的仰卧着,俞先生便开始问起我的身世来,我一一的告诉他听,我们那个破败的家,死去的母亲、弟娃,还有活得很痛苦的父亲。

  “青娃儿,也亏了你,”俞先生惋叹道,“如果你弟弟还在,也许你就不会觉得这么孤单了。”

  “俞先生,要是弟娃还在,他一定会喜欢你这些武侠小说。《大熊岭恩仇记》他也只看完前两集呢!”我笑道,“有一次在梦里我也梦到跟我抢武侠小说看,抢急了我还打了他一拳。俞先生,你相信鬼么?”

  “我不知道,”俞先生笑了起来,“我没见过。”

  “弟娃死了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他,有一次,我还明明记得握过他的手,他伸出手,向我要口琴。”

  “口琴?”

  “是一管蝴蝶牌的口琴。我送给他的,他生日我买给他的礼物,他要讨回去呢。”

  “大概你已迷了心,所以常常梦见你弟弟吧。”

  “可是我从来没梦见过我母亲——她活着的时候很不喜欢我,所以大概她死了也不要见我吧。”

  “不会的,青娃儿,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俞先生岔开了我的话,我们就天南地北的随便聊起来。他告诉我他从前在重庆的时候,常常到嘉陵江里去游泳。十六岁他就能游过嘉陵江了。我告诉他,我也喜欢游泳,从前我常常跟弟娃两人到水源地去游泳。

  “那么夏天我带你到鹭鸶潭去游泳去。”他说。

  “好的。”我说。

  “那儿的水又清凉又干净,你一定会喜欢。”

  “好的。”我含糊应道。

  我的眼皮渐渐重了,我转过了身去,脸向着墙壁,蒙了过去。在睡梦间,我感到俞先生的手搂到了我的肩上。

  “俞先生——”

  我惊醒过来,身子往里面挪了一下,俞先生那只手仍旧搭在我的肩上,他的掌心温温的。

  “俞先生——对不起——”

  “青娃儿,”俞先生柔声唤道。

  “俞先生——真的对不起——”我的声音陡然颤抖起来。

  “那么——你好好睡吧。”俞先生迟疑了片刻,他的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终于抽了回去。

  “俞先生——我——”

  一阵不可抑止的心酸,沸沸扬扬直往上涌,顷刻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哭,愈发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呕了出来似的。这几个月来,压抑在心中的悲愤、损伤、凌辱和委屈,像大河决堤,一下子宣泄出来。俞先生恐怕是我遇见的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亲、最谈得来的一个了。可是刚才他搂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我感到的却是莫名的羞耻,好像自己身上长满了疥疮,生怕别人碰到似的。

  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些又深又黑的夜里,在后车站那里下流客栈的阁楼上,在西门町中华商场那些闷臭的厕所中,那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在我身体上留下来的污秽。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大台风夜里,在公园里莲花池的亭阁内,当那个巨大臃肿的人,在凶猛的啃噬着我被雨水浸得湿透的身体时,我心中牵挂的,却是搁在我们那个破败的家发霉的客厅里饭桌上那只酱色的骨灰坛,里面封装着母亲满载罪孽烧成了灰的遗骸。俞先生一直不停的在拍着我的背,在安慰我,可是我却愈哭愈悲切,愈更猛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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