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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师傅一声令下,我们几个人七手八脚便开始摆设起来。我到厨房里,把竖着靠放在墙上的一张大圆桌面扛了出来,将桌子架好,摆上七副碗筷。小玉在厨房里烧水煮面,吴敏把酒也暖上了,大家忙了一阵子,差不多八点钟才坐上桌子。傅老爷子先在首位坐下来,师傅坐了对面,吴敏和小玉坐在傅老爷子左右手,阿雄仔跟我坐在师傅两侧,老鼠夹在我跟吴敏中间,他脸上的青肿消下去了,可是瘀血还没有尽散,乌黑的东一块西一块,好像贴了一脸膏药似的。小玉起身把壶,先将酒替傅老爷子斟上,又过来一一将我们面前的酒杯斟满。师傅领头,我们都立了起来,向傅老爷子上寿敬酒。

  “老爷子——”师傅的双手擎着酒杯,正要发话,却让傅老爷子止住了。

  “杨金海,你别啰唆了,坐下来吃饭吧。”

  “老爷子,”师傅仍旧坚持道:“咱们并不敢啰唆,只有一句话!咱们安乐乡今天撑了起来,都是托老爷子的福。今晚借老爷子这杯寿酒,一来祝老爷子万寿无疆,二来也是庆祝咱们安乐乡鸿发大吉。”

  师傅一仰而尽面先把酒干了,我们也跟上,大家干了杯。傅老爷子徐徐的把一杯绍兴酒饮尽,我从来没有看见傅老爷子喝过酒,于是笑道:“老爷子好酒量!”

  傅老爷子也笑道:“从前我也喝几杯的,在大陆上,我最爱喝汾酒。后来有了病,才戒掉了。今天看见你们这几个人,兴致这么高,也来凑凑你们的兴。”

  小玉赶忙替傅老爷子敬菜,桌上摆着的十样菜,红的红绿的绿,小玉那碟黄鱼缩头拱背拖着条尾巴倒真的像只松鼠在爬行似的。小玉挟了一块鱼,献到老爷子面前,说道:“老爷子,这是我亲手做的,请老爷子赏光尝尝。”

  “瞧不出你还有一手呢?”傅老爷子笑道,尝了一口黄鱼又点头称赞了两句,对师傅说道:“我常常问阿青的,你们安乐乡做得如何。他说十晚倒有九晚是满的。看样子,你们的生意是可以维持得下去的了,我也很为你们高兴。”

  “不瞒老爷子说,”师傅答道,“咱们这家酒馆子一上来就得了你老人家的口采,名字取得好。二来说良心话,这一个月来,也靠这几个孩子们卖力,连这个傻仔也起劲得很,帮上不少忙呢。”

  师傅说道,却在阿雄仔的厚背上拍了一巴掌。

  “达达,干杯!”阿雄仔突然双手捧起酒杯敬师傅道,师傅无限惊异,旋即呵呵大笑起来。

  “好乖儿子!这下可是公鸡下蛋,出了奇文了!傻仔也会孝敬他爹了。好,达达生受你这一杯!”

  师傅说着把一杯满满的酒咕嘟咕嘟喝得一滴不剩,长长舒了一口气,望着阿雄仔点头叹道:“傻东西,也亏了你,达达总算没有白疼了你一场!”

  师傅起身从那碟荷叶粉蒸鸭撕下了一只鸭腿,搁到阿雄仔碟里,阿雄仔用手把那只鸭腿高高擎起,咧开大嘴,念道:“鸭鸭——达达——”

  我们都大笑起来,傅老爷子也忍不住笑得大咳,背拱得更高了。小玉赶忙过去,替傅老爷子搥背,又替傅老爷子盛上一碗热腾腾的清炖鸡汤。

  “杨金海,你这个干儿子总算没有白认,”傅老爷子喝了两瓢汤,清了一清喉咙说道。

  “唉,老爷子,”师傅无限感慨的叹道,“干爹也并不好当啊!给他拖累的只怕寿命也要短十年。”

  傅老爷子要我们几个人开怀畅饮,不要受拘。小玉跟吴敏,我跟老鼠,隔着桌子便猜起拳来。傅老爷子放下了箸,一手握着酒杯,默默的看着我们吆喝作乐。几轮下来,小玉和吴敏争得面红耳赤。

  “小敏,”小玉喊道:“你输不起就不要玩,输了就该乖乖罚酒。”

  “三拳两胜,”吴敏笑着辩道,“才输一拳怎么就要罚酒呢?”

  “谁跟你婆婆妈妈三拳两胜,一拳一杯酒,你快替我喝掉吧!”

  吴敏不肯喝,小玉便跑过去,揪住吴敏的领子就要灌,吴敏挣扎着躲来躲去,把小玉手中一杯酒泼得淋淋沥沥。

  “小玉,”傅老爷子笑劝道:“吴敏大概没有酒量,你就放过他这一遭吧。”

  “老爷子,”小玉不服气的喊道,“他在装死,他陪他那个‘刀疤王五’喝起酒来,一杯杯才痛快哩。”

  “谁是‘刀疤王五’?”傅老爷子问道。

  “就是上次小敏为他割手的那个人么。”

  “哦。”傅老爷子望着吴敏应道。

  “老爷子不要听他胡说。”吴敏急道。

  “我胡说?这是甚么?”小玉一把捉住吴敏的左腕,用力往外一翻,露出他腕上那道寸把长像条蜈蚣似的殷红的刀痕来。“你有割手的狠劲,怎么连杯酒都不敢喝?”

  吴敏赶忙挣脱小玉,把他那只受过伤的左手藏到桌子下面去。

  “吴敏,你让我看看。”傅老爷子突然向吴敏伸出了他的手。

  “不要了,老爷子,很难看么。”吴敏一脸通红望着傅老爷子乞求道。

  “不要紧的,我来瞧一瞧。”傅老爷子放柔了声音。

  吴敏十分无奈,只得把手从桌子底下抽了出来,傅老爷子握住吴敏那只割伤过的手腕,端详了半晌,腕上那道刀痕,在灯下犹自发着鲜红的亮光。傅老爷子突然将自己左腕上戴着的一只手表褪下来,套到吴敏的手上。

  “老爷子——”吴敏大概有点惊呆了,戴上了表的左手悬在空中,好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戴上这只表,手上的疤便看不见了。”傅老爷子拍拍吴敏的肩膀说道,手表那条不锈钢弹簧表带正好将手腕上那道寸把长的伤痕遮掉。

  “谢谢老爷子。”吴敏收回了手,低声谢道,右手不停地抚弄起左腕上那只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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