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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胡涂蛋!”赵无常喝骂道,“人死了还有甚么后来?后来十三号年年都到淡水河边去祭他,不祭他害怕,怕桃太郎去找寻他。桃太郎死后,他大病一场,头发脱得精光,有人说,是给桃太郎拔掉的。”

  “你们这群小东西哪里赶得上咱们那个大风大浪的时代?”赵无常颇为不屑的感叹道,“那几个人,谈起恋爱来,不死也要疯。涂小福到今天还关在疯人院里呢。他就是爱那个华侨仔爱疯的呀!那个华侨仔回美国后,涂小福连他睡过的枕头也舍不得换,一天到晚抱在怀里。后来他疯了,一听到天上的飞机,就哇哇的哭。天天跑到松山机场西北航空公司的柜台去问:‘美国来的飞机到了吗?’那个小神经还会用英文问呢!伟大吧?”

  “那个野凤凰呢?”另外一个小么儿怯怯的探问道。

  “阿凤么?嗳——”赵无常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长叹一声,“他的故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赵无常那沙哑的声音,在潮湿的夜空里游动着,龙子和阿凤那一则新公园神话,又一次在莲花池的台阶上,慢慢传开:阿凤他是一个无父无姓的野孩子。

  “——是啊,他们两人是前世注定的,那个姓王的是来向阿凤讨命的,你们见过么?你们见过有那样疯狂的人么?早上五点钟,王夔龙还在公园里等他,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台阶上,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像头关在铁笼里的猛兽似的,急得到处乱撞。等到阿凤跟别人睡觉回来,王夔龙就打得他鼻血直流,打完又把他搂在怀里痛哭。那个阿凤只是笑,说道:‘你要我的心么?我生来就没有这颗东西。’你们说,这不是疯话是甚么?出事的那天晚上,一个大除夕夜,我们都在这里,就在这个台阶的中央,阿凤抖瑟瑟的只穿了一件薄衬衫,王夔龙那一刀,正正插在他的胸口上。他抱住他一身的血,直叫:‘火!火!火!’——”

  我们踱到莲花池的另一端,池里水涨了许多,一片黑潭,映着一抹蒙白的月亮。

  “从前池里长满了莲花,都是红的。”我指着空空的莲花池说道。

  “市政府派人来拔光了。”小玉说。

  “莲花开的时候,一共有九十九朵。”我说。

  “你少吹牛,你怎么知道有九十九朵?”老鼠不以为然,哼了一下撇嘴道。

  “是龙子告诉我听的。”我说。

  小玉、老鼠、吴敏都好奇起来,一直追着问我龙子和阿凤的故事。

  “龙子有一次摘了一朵莲花,放在阿凤手上,他说,那朵莲花,红得像一团火。”

  我们四个人绕着莲花池,一圈又一圈的走了下去,我双手勾住小玉和吴敏的肩,一面接过去,细细的诉说起我所知道的公园里那一则古老的故事来,直到深夜,直到那片昏朦的月亮消逝到乌云堆里,直到陡然间,黑暗里一声警笛破空而来,七八道手电筒闪电一般从四面八方射到了我们的脸上身上。一阵轧然的皮靴声踏上了台阶,十几个刑警手里执着警棍,吆喝着围了上来。这一次,我们一个也没能逃脱,全体带上了手铐,一齐落网。

  三十三

  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我们排着长龙,一个个都搜了身。老鼠身上的赃物也全给掏了出来:十几包花花绿绿的火柴,火柴盒上印着国宾饭店的招牌,还有两把铜调羹,一对胡椒瓶,大概也是饭店里污来的,都让警察装进了一只牛皮纸袋,编上了号。有两个三重镇小流氓身上搜出了一把匕首,一把扁钻,凶器当场没收,两个小子也带走了,单独审问。搜完身,我们填好表格,一个个打了指印,然后才鱼贯而入进到讯问室内。我们大家都在埋怨铁牛,就因为他在公园杀伤人,警察才到公园里去突击检查的,原来公园开始实行宵禁,我们都犯了逾时游荡的罪名,有些犯了前科登记有案的家伙,开始紧张起来,因为怕给送到外岛管训。有一个前科累累进过两次感化院的三水街小么儿,在我身后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次真要唱‘绿岛小夜曲’了。”

  讯问我们的,是一个胖大粗黑,声如洪钟的警官,坐在台上,一座铁塔一般。他剃着个小平头,一张大方脸黑得像包公,一头一脸,汗水淋漓,他不时掀起台上一条白毛巾来揩汗,又不时的喝开水。讯问室里的日光灯,照得如同白昼,照在我们汗污的脸上,一个个都好像上了一层白蜡,在闪光。胖警官一声令下,老鼠中了头彩,两个警察下来,把他瘦棱棱的便提了上去。

  “甚么名字?”胖警官喝问道。

  “老鼠,”老鼠应道,龇着一口焦黄的牙齿,兀自痴笑。他站在台前,歪着肩膀,身子却扭成了S形。

  “老鼠?”胖警官两刷浓眉一耸,满面愕然,“我问你身分证上填的是啥名字?”

  “赖阿土。”老鼠含糊应道。我们在下面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从来没想到老鼠还会叫赖阿土,觉得滑稽。

  “深更半夜,在公园里游荡,你干的是甚么勾当?”胖警官问道。

  老鼠答不上辞,周身忸怩。

  “你说吧,你在公园里有没有风化行为?”胖警官官腔十足的盘问道。

  老鼠回过头来,望着我们讪讪的笑,脸上居然羞惭起来。

  “你在公园里卖钱么?多少钱一次?”胖警官那硕大的身躯颇带威胁的往前倾向老鼠,“二十块么?”

  “才不止那点呢!”老鼠突然嘴巴一撇,十分不屑的反驳道。我们都嗤嗤的笑了起来,胖警官那张黑胖脸也绽开了,喝道:“嚄!瞧不出你还有点身价哩!”胖警官笑道,“我问你:你在公园里胡混,你父亲知道么?”

  老鼠又是一阵忸怩,折腾起来。

  “你父亲叫甚么名字?”胖警官脸一沉,厉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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