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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我走到隔壁巷子的豆浆摊上,买了一漱口杯豆浆,两套烧饼油条。回到家中,一上楼便听到我房中一阵嘻嘻哈哈。原来小玉、吴敏、老鼠都来了,三个人围住床站着。小弟盘坐在床中央,赤身露体,咧着嘴在对他们憨笑。小玉三个人指指点点,叽叽咕咕,好像在观赏动物园里的猴子似的。

  “阿青,你哪里找来这样一个小憨呆?”小玉见到我,拍起手笑得弯了腰,“刚才我们进来,问他:‘你是谁?在这里干甚么?’谁知道他在床上站了起来,捞起小鸡鸡便叫道:‘嘘嘘。’吓得我赶忙跑过去端起你的脸盆来把他兜住!”

  “你妈的,为甚么不拿你自己的脸盆?”我骂道,地上我那只搪瓷盆里接了半盆黄黄的尿液。

  老鼠看见我手上的豆浆便要抢着喝,我一把推开他。

  “是买给那个小家伙喝的!”我说道。

  “嘿!”老鼠吱吱笑道,“阿青在养小汉子哩!”

  吴敏却过去伸手摸了一摸小弟的头,笑道:“你们瞧,他的头光得真有趣!”

  我把他们三人赶开,把一漱口杯豆浆递给了小弟。他捧起漱口杯一连喝了两大口,很满足似的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我把一套烧饼油条也给了他,他接过去,兴高采烈地啃嚼起来。我正要开始吃另一套,没提防却让老鼠一把扣住了手腕子,把烧饼狠狠地咬去了一大块。

  “妈的耗子嘴!”我笑骂道,我把昨天晚上老龟头在公园里拍卖小弟的情形讲给他们听。

  “可恼呀,老贼!”小玉哇哇喊道。

  “那个老不修!”老鼠满嘴烧饼,“等我拿根棒槌去狠狠捅他一捅!”

  “他那一颈子的牛皮癣!”吴敏皱起了眉头。

  原来小玉他们是来找我到东门游泳池去游泳的,三个人连毛巾都带来了。我说游泳池里人挤人,水脏脏,有甚么意思?不如到萤桥水源地,去河里泡泡,惬意得多。三个人都欢呼了起来,连说怎么早没想到?

  “这个小家伙怎么办?”我指着坐在床上的小弟说道,“我本来打算今天把他送回家去的,可是他连家在哪里也说不清楚。”

  小玉却走过去,拎起小弟一只耳朵,说道:“小乖乖,哥哥们带你到河里去洗澡,洗鸟鸟,好不好?”

  小弟愣愣望着小玉,满面惶惑。吴敏推过小玉,笑道:“小弟,我们带你到河里去游水,这样游好么?”吴敏手划了两划,比给小弟看。

  “爱——玉——冰——”小弟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好、好、好,我们去买爱玉冰给你吃!”吴敏拍着他的肩膀道。

  小弟突然咕噜咕噜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一颗青亮的头乱晃一阵。

  “伊娘咧!”老鼠骂道,“分明是个小神经郎!”

  我们一致决议,把小弟一同带去萤桥。我搜出一套旧衣服来给小弟穿上,一件破白衬衫像外套似的罩在他身上,晃荡晃荡,一条卡叽裤长得拖到地板上,只好将裤管卷起,用两个别针别上。没有鞋子,便让他打赤足。小玉他们是租了三辆脚踏车骑来的,我们五个人,我载小弟,小玉载吴敏,老鼠打单,他的车后夹着我们的毛巾。小弟坐在我车后,我命他搂紧我的腰。小玉的脚踏车骑得歪歪倒倒,差点撞到安全岛上去。吴敏在车后直叫:“小心!小心!”

  “摔不死的,吴小弟!”小玉喝道,“你割手都不怕,现在鬼叫鬼叫!”

  老鼠骑的是一部跑车,座垫耸起老高,他的屁股飞翘。老鼠尖起嘴在吹口哨,一忽儿抢上前去摸小玉一把脸,一忽儿退到后面踢吴敏一下腿子。小玉的车摇晃得更厉害了。小玉一头大汗,嘴里咒声不绝,甚么话都骂了出来。小弟坐在我身后也乐得呵呵笑了。我们打着、骂着、喊着、笑着,三辆脚踏车浩浩荡荡,一路呼啸到达萤桥水源地。下车后,大家的衣服都已湿透。

  因为久未下雨,水源地一带的新店溪河水很浅,河面窄了许多,又露出了不少沙滩来,沙滩上大大小小星列着一颗颗灰黑的鹅卵石。近水处,却是一大片狗尾草,一丛丛都在吐着大蓬的絮子,迎风摇曳,在烈日下,白得发亮。新店溪是台北唯一一条尚未遭到严重污染的河了,河水还有些绿意。从前暑假,我总带着弟娃骑脚踏车到水源地来游泳,两个人晒得像烫熟了的虾子,红头赤脸的跑回去。过了两天,弟娃便开始褪皮,总是先从鼻尖起,一张鲜红的脸,露了个白鼻头来。我们趁着台风来临以前,在水源地游个饱,台风一来,河水便混浊了,而且水位涨高,有漩涡,便不能游了。我们几个人推着车子,下到岸边沙滩上,钻进了那片狗尾草里,草比人高,躲在里面,岸上的人看不见我们,我们都脱下了外衣,只穿了一条内裤,一个个从草丛里跑了出来,往河边走去。鹅卵石给太阳晒得滚烫,我们的光脚板踏在上面,灼得刺痛,啊唷啊唷都喊了起来,连跑带跳,急往水边奔去。小玉穿了一条大红尼龙三角裤,跑在最前面,老鼠赶上去,摸了他屁股一把,笑嘻嘻问道:“小玉,你这条内裤是偷你老母的吧?”

  小玉转身一脚踢到老鼠胯下,老鼠吓得赶忙往后跳了两步。

  “耗子精!”小玉喊道:“看小爷把你小卵蛋子踢出来!”

  小弟走得慢,落在后面,大概沙滩上的石块太烫了,他走不稳,趔趔趄趄,一跤跌坐在地上,啊啊乱叫。我回转身去,将他一把从地上拉起,拖着他直往水边跑去。

  到了岸边,小玉猛不防将老鼠推了个狗趴屎跌落水中。河边浅处都是淤泥,老鼠一头栽下去,手忙脚乱,半天才挣了起来,双手抓满了烂泥,满头满脸糊着污黑的泥浆,嘴里呸呸在吐着口水。我们都拍手哈哈大笑起来。老鼠气息败坏,连跌带爬便要去捉小玉。小玉赶忙三脚两跳往河里跑去,一阵水花,便纵身往河心游去了。小玉会游蛙式,很灵快。老鼠差劲,跟在后面,只会狗爬,头捣蒜一般,一点一点,半天仍旧浮在那里,游不了几呎,没多时,竟落在小玉身后一大截。

  “老鼠加油!”我跟吴敏都在岸上大叫道。

  游到河心,老鼠看见大势已去,怎么样也赶不上小玉了,只得折了回来。爬上岸,早已累得面红耳赤,嘴都合不拢了。

  “这下可真的变成水老鼠了!”吴敏笑嘻嘻说道。

  “干你娘!”

  老鼠恼羞成怒起来,佝下身去,掬起一捧水便泼到吴敏脸上。吴敏也不甘示弱,脚一扬,踢起了一团泥浆,飞溅到老鼠身上。两个人同时往水里跑去,站在浅水中,双手乱拨,打起水仗来。水花洒到空中,映着日光,变成一串串晶亮夺目的珠子。老鼠和吴敏一个手臂上印着一枚枚乌黑的烙泡,一个手腕上刻着一道殷红的刀痕。两个人都抡舞着那只受过创伤的手臂,愈战愈勇,直到后来,两人都筋疲力尽了。打着打着,愈打愈近,终于抱成了一团,头搁在对方的肩上,只有喘气的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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