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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老古董有甚么不好?”小玉笑得一双桃花眼瞇成了一条缝,“古董愈老愈值钱么!”

  我跟小玉两人足足闹了两个钟头,汗流浃背,总算把几个化学符号弄清楚了。吃晚饭的时候,丽月回来,刚做了头,耳朵边吊满了一绺绺弹簧似的发卷子,甩甩荡荡的便跨进房里来,看见小玉,先噗哧一笑,又伸出手去摸了小玉的头一下。

  “玉仔,你干脆把头剃光,到狮头山去当玻璃和尚去!你这几天,人影子也不见,阿青说你拜了一个从东京来的华侨干爹,还是开甚药厂的。以后我那个杂种仔吃维他命,也不用买,就向你表舅要好了!”

  “下次我带几瓶胖美儿来给小钱宁,吃得他胖嘟嘟的。”小玉笑道。

  “怎么啦,小玻璃,你现在有了个开药厂的干爹,该当大经理了?”丽月乜斜着眼睛,瞅着小玉笑道。

  “没有的事!”小玉笑嘻嘻的说道,“我现在不过是个推销员,上礼拜才开始上班。我们总公司就在松江路,哪天你来参观嘛,丽月姐。”

  “啧,啧,啧,”丽月摇头叹道,“好了不起,总算又上班了!从前我介绍你到天母那个美国人家里当boy,你上了三天班就跑了出来,还骂得人家屁钱不值一个!”

  “那个美国佬是甚么东西?有资格用小爷?”小玉翘起大拇指指了一指自己的鼻尖。

  “哦,大概只有你华侨干爹才有资格用你,对么?”

  “人家林样不一样,人家还要供我去读夜校呢!今天我就是来找阿青替我补习的,我要去考开南了。”

  “这倒是新闻!”丽月错愕道,“太阳该从西边出来了。从前阿姨一天到晚向我诉苦:‘我们玉仔又逃学喽!’几时见你正经上过一天学?”

  “学校里那些小王八整天叫我浅丘琉璃子,我还去上他狗屁学!”小玉愤愤然叫道。

  “谁叫你瞎编故事?在东京出生的?”丽月笑道,“而且我看你长得确实也有几分像浅丘琉璃子!”

  小玉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阿巴桑,快来看,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学生仔!”丽月朝着阿巴桑招手笑道,阿巴桑正牵着小钱宁喘吁吁的走了进来。阿巴桑那胖大的身躯,胸前湿得黑黑的一大块汗迹,她觑起眼睛,朝着小玉打量了一下,唔了一声道:“天热,头发剪短了凉快!”

  小钱宁却瞪着他那双绿玻璃珠似的眼睛,瞅着小玉在发傻。

  “小杂种,是表舅,不认识啦?”

  小玉伸出手去一把将小钱宁揽进怀里,小钱宁扎手舞脚的尖笑了起来。

  “今晚吃甚么菜,阿巴桑?”丽月问道。

  “酸菜炒肚丝,芋头泥。”

  “冰箱里那半只鸡也拿出来炖汤吧,人家玉仔要上学了,慰劳他一下。”

  二十

  我跟吴敏约好,我在房间里等他。我在二楼二一五,他在三楼三四四。杨教头叫我和吴敏到中山北路京华饭店去,只告诉我们旅馆房间的号码。那个人临离开房时,没有开灯,留下了房间钥匙,搁在床头五斗柜上,在黑暗中低声说道:房钱已经付过了。我没有看清他的面貌,也没有问他的姓名。他开门掩身出去时,我只觉得他的背影很高,大约有六呎。隔壁的七七餐厅是开通宵的,凌晨一点了,犹自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我躺在床上,抽完了一支烟,吴敏才来敲门。

  我跟吴敏两人,悄悄地走下楼去,也不到柜台去还房间钥匙,趁着柜台的伙计不注意,溜出了京华饭店。一出去,我们两人不约而同的便跑起步来,往圆山那个方向跑去,跑了一段路,灯光渐疏,我们才停下来,松了一口气。路上行人已经绝迹,路的两头都是空荡荡的,我的一只手搂在吴敏的肩膀上,我们两人的脚步,同一步调,在人行道上,橐橐地一直响了下去。

  “小敏,你的手好了么?”我看见吴敏的左腕上的纱布绑带已经除去。

  “结疤了。”吴敏把左手插进了裤袋里去。

  “你这个家伙,那天要不是我和小玉老鼠及时赶到,你这条小命早送掉了!真没出息,姓张的那种人,也值得你去为他割手!难怪小玉骂你,他前天还说,要你把他的血还给他呢!”

  吴敏低下头去,一边踢着脚。

  “也不是这样说,”吴敏低声说道,“我在张先生那里住了那么久,不知不觉便把他那里当做自己的家了。那天突然间给张先生撵了出来,一时心慌,觉得走投无路,才做出那种事来。张先生那里你是知道的,干干净净,舒舒服服,怎么不教人留恋呢?”

  我记得我每次到光武新村张先生的公寓去找吴敏,他不是在擦地板,便在洗厨房,把张先生那个家收拾得有条不紊。我还跟他开玩笑说张先生请到一位最好的小管家。

  “阿青,我记得我头一夜搬到张先生家,在他那间洗澡间里,足足磨了一个多钟头。”吴敏摇着头笑道。

  “你在洗澡间里玩那么久干甚么?”

  “你不知道,张先生家那间洗澡间有多棒,全是天蓝色的瓷砖砌成的,连澡缸也是蓝的——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漂亮的洗澡缸,澡缸上面还有瓦斯炉,一打开龙头,热水哗啦哗啦就出来了。我放了满满一缸热水,泡在里头,一直舍不得爬起来,泡得一身红通通——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洗了那么个舒服澡!”

  “你这副德性!把张先生的洗澡间也说成天堂了!”我忍不住好笑。

  “你哪里懂得?”吴敏叹道,“我跟你说过,我从小便跟着我老爸到处流浪,我们租来的房子,就从来没有一个洗澡间。夏天还可以在天井里冲凉,冬天两三个礼拜才去一次澡堂子。身上臭得自己闻见也要作呕。我又是最爱干净的人,张先生那个洗澡间,不是天堂是甚么?”

  吴敏的父亲在台北监狱,坐牢已经坐了两年多了。他在万华一带贩毒,卖白面,给抓了起来。他父亲是广东梅县人,吴敏说刚到台湾时,他老爸身上还带几根金条的,可是他好赌如命,喜欢赌台湾人的四色牌,把金条输光了,便干起贩毒的勾当来。头一次下牢,吴敏的母亲刚怀了他,出世几年都没有见过他老爸,他是在新竹他叔叔家长大的。他父亲出狱把他接走了,东飘西荡,混了几年,又给抓进牢去。

  “给人家扫地出门,滋味不好受哩。”吴敏幽幽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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