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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原来里面在赌牌九,密密的围了一桌子人,男男女女有八九个。门窗都关得严严的,下了竹帘,开了灯,两把高脚电扇对面呼呼地来回吹着。赌钱的人都在抽烟,一屋子的乌烟瘴气。陈朱妹正在推庄,哗啦啦奋力的洗着一副骨牌。她是一个胖大的龟婆,身上只套着一件麻背心,一双肥大的奶子,甩浪浪的便吊到了桌面上,两筒膀子粗黑,肉肉节节,像一对蹄膀一般,头上乌油油的梳了一只麻花髻,上面扣着一副黄澄澄厚厚重重的金发押,左边鬓上却插着一串玉兰花,花色都泛黄了。乌鸦坐在天门上,一只腿蜷了起来,踏在长凳上,上身赤精大条,露出一迭迭虬盘起伏的肌肉块子来,赤黑的背胛上,汗珠子颗颗黄豆一般大。乌鸦赌得一脸飞红,额上的青筋都迭暴了起来,一双火眼,凶光外露。他一只手伸下去,不停的在抠着脚丫子。

  乌鸦是个六呎开外的猛汉,身量骠悍魁梧,是晚香玉的保镳头目。老鼠说,他哥哥乌鸦从前在三重镇打铁出身的,他喝醉了酒,钳起一块红红的铁,擂到老鼠脸上便要烙他的嘴。牌桌上,男男女女,都赌得冒火了似的;男人全脱了上衣,女人扎的扎头发,翻的翻领子,桌面上花花绿绿堆满了钞票。挨在乌鸦身边,穿着一件粉红底滚豆绿边连衣裙的是乌鸦的姘妇桃花。桃花头上扎了一条洒花手帕,扎得脑后一撮发尾子高高翘起,像鸭屁股一般。陈朱妹洗好牌,大家纷纷下注。乌鸦压天门,厚厚的两迭钞票便甩了下去。陈朱妹板起一张扁平脸,一双关刀眉,高高扬起,乌黑的厚嘴唇憋成了一把弯弓,一脸煞气腾腾。她掷了骰子,把各家的牌推了出去,等到大家一翻开,她才倏地大嘴一张,一口金牙闪闪发光,手上两张骨牌叭的一下,猛拍到桌上,破口大喊:“至尊宝,三丁配老猴,通吃!”

  几乎异口同声,桌上的男男女女,都骂了一声干!正当大家恨的恨、悔的悔、摔牌的摔牌、吐口水的吐口水,陈朱妹却咕咕咕笑得像刚下蛋的老母鸡,扑到桌上,展开两筒蹄子般的粗黑手臂,把桌面的钞票两扫便扫到她面前去了。乌鸦回过头,跟桃花两人狠狠的互相埋怨了几句,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老鼠忙跟我挤了一下眼睛,把我带到后面厨房里去。他告诉我,乌鸦他们赌得很凶,有时一晚输赢几万。聚赌的人,各家妓女户的老鸨、保镳都有,还有一些熟嫖客。有时候赌红了眼,便动起武来。有一次,一个流氓嫖客在骨牌上掐记号,给乌鸦当场抓住,一顿毒打,把那个流氓打得下巴都脱了节。

  “等我服侍他们喝完了绿豆汤,我们再溜出去,”老鼠对我说道。厨房案上,搁着一大锅绿豆汤,锅里浮着一块冰砖。老鼠伸出一只手指到那锅绿豆汤里搅了两下,笑道:“够凉了,我们先来喝他两碗,受用受用!”

  老鼠舀了两碗满满的绿豆汤,递了一碗给我。

  “快喝、快喝,烂桃子看见,又要鬼叫了!”

  老鼠把桃花叫烂桃子。他说桃花洗澡他去偷看,活像一只烂桃子。我们咕嘟咕嘟一口气把绿豆汤喝光,老鼠嘴巴上黏了一圈绿茸茸的汤汁,他伸出舌头,上下一转,竟舔得干干净净。他向我扮了一个鬼脸,吱吱的笑了起来,我踢了他一脚屁股,喝问他道:“你这个小贼,昨晚在盛公‘派对’里你办了多少货,快从实招来!”

  “嘘!”老鼠嘘了我一下,咧着一口焦黄的牙齿笑道,“你莫闹,我带你去看,昨晚可捞到不少宝货!”

  老鼠把我带到他房间里,那是厨房边一间只有四个榻榻米大的行李房,里面堆满了破旧的箱子笼子,中间挤着一铺小竹床,房中没有窗户,热得像烤箱,闷着一股霉臭。老鼠进去,捻亮了床头一盏四十烛光的小电灯。他钻进床底,拖出一只生了黑锈的洋铁箱来,箱上锁着一把大铜锁,老鼠双手把那只洋铁箱捧起,紧紧搂在胸前,对我笑道:“这是我的百宝箱。”

  他从枕头套里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箱子,里面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全是老鼠偷来的宝贝。他一样样全翻了出来,散得一床,好像小孩子摆家家酒一般;两副太阳眼镜,一副金边的只剩下一面镜片子。五管自来水笔,帕克五十一一支,帕克二十一三支,犀飞利一支。手表两只,一只铁达时,一只宝露华。打火机七枚,各种牌子都有。六把大大小小的指甲剪,袖扣四副,领带夹两根,钥匙炼两条,一金一银,全生了锈。还了缺了齿的梳子数把,还有牛角靴拔,还有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烟缸烟碟,不知名目的破铜烂铁一大堆。老鼠盘坐在床上,四周围着他的赃物,他眉飞色舞的一件一件指着告诉我他的宝物的来历,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人时地一点也不差。那一对水晶玻璃镂花的心形烟碟原来是摆在天使饭店的会客室里的。那支银套犀飞利原是衡阳街成源文具公司柜台上的样品。两条钥匙炼,一条是在日新大戏院里摸到的,一条却是一个童军老师身上的,本来上面还挂了一枚铜口哨,老鼠趁他熟睡的当儿便牵走了。至于那几个牛角靴拔,全是生生皮鞋公司的赠送品。

  “这管钢笔拿去当掉算了,”我捡起那管金套子宝蓝笔杆的帕克五十一说道,“当出几个钱,咱们去吃吴抄手。”

  “去你的!”老鼠猛一把劈手将那支帕克笔夺过去,死命握在手里,“我才舍不得呢!这支笔,是我最心爱的宝贝儿!”

  老鼠将那管帕克笔的金套在内裤上狠命的磨了几下,将汗污拭去。

  “阿青,你吃过广东点心么?”老鼠擎着那管金套帕克一面观赏着问我道。

  “怎么没吃过?马来亚、枫林小馆都去过。”

  “从前我还不知道杀骑马是甚么东西呢。”老鼠突然感慨起来。

  “那因为你是个土包子。”

  “我怎么能跟你们比?”老鼠乜斜着眼睛瞅着我,自怨自艾起来。“你和小玉、小吴你们都是大牌,有那些大爷们请你们上馆子。我是除了卢胖子卢爷的聚宝盆,甚么大饭馆也没有去过——就是上个月去过红宝石,吃广东点心。是黄先生带我去的,黄先生那个人够意思的很!他点了一桌子的虾饺、烧卖、叉烧包,吃完又买了一盒杀骑马给我带回来当早饭。他在高雄一家观光饭店当经理,还到高雄去玩呢。这支帕克五十一就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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