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页 下页
二七


  铁牛扠着腰,敞着胸,企立在那里,一头铁硬的怒发,根根倒竖,一条黑帆布的腊肠裤,箍得腿上的肌肉波浪起伏,皮带也不系,裤头滑得低低的,全身都在暴放着野蛮的男性——可是艺术大师说,他在铁牛的身上,终于找到了这个岛上的原始生命,就像这个岛上的台风海啸一般,那是一种令人震慑的自然美。他替铁牛画了好几张画像,他说,那才是他真正的杰作。艺术大师非常鄙薄那一群大学生,“文明和教育把他们的生命力都斲伤了,”他冷笑道:“他们像甚么?一束塑料花!”然而那群大学生却独自围成了一个小圈圈,嘴里夹着洋文,沾沾自喜的在跳着探戈的花步。

  在盛公这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冷气机开得轰轰响的客厅里,我们一个个都放浪形骸的蹦跳起来,愈跳愈骠悍,愈猖狂,一个个都夸张的笑着、叫着,好像在向外面那个合法的世界挑战,报复一般。在那转得忽红忽绿的灯光下,我看到了盛公那衰老无奈的脸,阳峰那张追悼哀伤的脸,华国宝那张狂傲的脸,吴敏那张苍白的脸,张先生那张一径浮着一抹凶残微笑的脸,这一张张年老的、年轻的、美貌的、丑陋的脸上,都漾着一股若有所失的暧昧神情,好像都在企图遮掩甚么似的,遮掩一些最黑暗最黑暗的隐痛?一颗长年流着血不肯结疤的心?在那盏旋转灯下,我又看到了那张古铜色高额削腮的脸——立在我面前的是那个头一次带我到瑶台旅社去,小腹练得铁板一般硬的中学体育教员,他正朝着我,伸出了他那筋络崎岖的手臂来。

  在旋转灯下,我看见了一只只的手:吴敏那只绑着白绷带受了重创的手,老鼠那只被烟头烙起了燎泡的手,阳峰那只向华国宝伸了出来而又痛苦迟疑缩了回去的手。在这个封闭壅塞的小世界里,我们都伸出了一只只饥渴绝望的手爪,互相凶猛的抓着、擓着、撕着、扯着,好像要从对方的肉体抓回一把补偿似的。体育教员那只手,像钢爪一般,一把扣住我的右腕,拶得我的手骨直发疼。他是那样急切的望着我,红丝满布的眼里,好像又有千言万语要向我倾吐一般。我闻到他呼吸里喷出的酒味,他又醉了,就像那天夜里一样,醉得口齿不清,向我倾诉了一大堆他的伤心历史,那样一个北方大汉,竟会恸哭得令人手足无措。

  我感到非常尴尬,我实在不忍见到那张古铜色醉脸上泪水纵横的模样。在人堆中,肉磨着肉,我盲从奋力的蹦着跳着,一阵突如其来莫名的悲伤,千钧压顶陡然罩了下来。我觉得客厅里的氧气好像骤然抽掉,胸口一闷,令人窒息起来。我猛地挣脱了体育教员钢爪似的手,奋力推开人堆,窜逃到客厅外面去。在客厅门口,我从那堆混杂的鞋子中,找到了我那双打着铁钉张了口的皮靴子。

  十五

  午夜,公园里热浓的空气稍稍清凉下来,那丛樟木林子,正在喷吐着一蓬蓬沁人脑脾的辛香。十七的月亮比十五的又昏黯了些,托在最高那棵大王椰的顶上,如同一团烧得快成灰烬的煤球,独自透着晕红晕红的余晖。四周沉寂,只有莲花池那边的台阶上,传来剁、剁、剁,一声又一声孤独的步音,焦灼、迫切,渐渐消失到远方,蓦地回头,却又转身过来,愈来愈急,愈来愈响。他那高大的身影,穿过来,穿过去,嶙峋、突兀,从台阶这一端蹭蹬到台阶那一端,无休无止的在徘徊,在踟蹰,直到他跟我撞了个照面,他才倏地煞住了脚,一双钉耙似的长手臂扣到我的肩上,他那双炯炯的眼睛逼视着,如同原始森林中的两团野火,猛的跳跃了起来。

  “我一直在找寻你,阿青,找了好久了。”

  十六

  “他们都说是我杀害了他,是么?”

  黑暗中,龙子的声音,好像久埋在地底的幽界,又开始汩汩地涌现上来。

  “我杀死的不是阿凤,阿青,我杀死的是我自己。那一刀下去,正正插中我自己的那颗心,就那样,我便死去了,一死便死了许多年——”

  我们两个人,肩靠着肩,躺在一铺垫着浸凉藤席的沙发床上。在南京东路三段的一条巷子底,王夔龙父亲那幢日据时代留下来的古旧的官邸里,我们躺在龙子从前那间临靠后院的卧房内。床脚下,点着一饼浓郁的蚊烟香,香烟袅袅上升,床头的纱窗外,几扇芭蕉的阔叶,黑影参差,忽开,忽合,在扫动着。院子里有夏虫的鸣声,颤抖、悠扬,一声短,一声长。

  “许多年,我藏在纽约的曼哈顿上,中央公园斜对面七十二街一座公寓大厦的小阁楼里,变成了一个不见天日的野鬼。白天,我躲在百老汇一家地窖酒吧里,打零工,赚些零用钱。到了深夜,到了深深的夜里,我才露面,开始在曼哈顿那些灯光灿烂、行人绝迹的街道上流荡起来,从四十二街一直走到第八街,走到两条腿酸疲得抬不动了,我便在华盛顿广场的喷水池边,坐了下来,坐在那里,坐到天明。有时候,我乘地下车,在纽约的地底下,横冲直闯,从一路车换到另一路,一直乘到方向完全迷失,才从地底下爬出来,跨入一片完全陌生的黑暗地带,在那些黑影幢幢的高楼中间,盲目的乱转起来。有一次,半夜三更,我闯进了哈林黑人区,那个夏天,黑人暴动,每夜都有警察在跟黑人揪斗,那晚我走到一团黑漆漆的人群中间,也给警察拳打脚踢赶上了警车,捉到拘留所去。可是那时我并不懂得害怕,因为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我站在河边公园的一棵大榆树下,雨水从树叶树枝上冲下来,浸得到全身透湿透湿,我的双足陷在泥淖里,愈陷愈深,泥浆灌进了我的鞋子内,冻得我一双脚都发了麻,我一直望着远处华盛顿大桥在风雨中闪烁着的灯光,全然忘了还有一个人跪在我的脚下,在啃食着我的身体。又一个大雪纷纷的冬夜,我在时报广场一家专演男色电影的通宵戏院里,倒在最后一排,昏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大概已是清晨,一间又黑又大的戏院里,上上下下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大银幕上人体乱跳,可是我完全视若无睹,只是当我低头看表时,手腕上那只我在台湾考上大学时父亲送给我做纪念的劳力士却无翼而飞,让人家顺手剥走了。

  那些年,我在纽约的街头上流浪,前前后后,大约总吃了几百个牛肉饼了吧。可是我却一直不知道牛肉饼是甚么味道,我失去了味觉,嚼甚么东西,都如同木屑一般。有一次,我在格林威治村买了一只牛肉饼,一口下去,把舌尖咬下了一块肉来,一嘴的血,我自己也不知道,和着自己的血肉,把牛肉饼一齐吞下到肚里去。然而有一天,我突然恢复了知觉——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