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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连鞋子也没有穿!”郭老指着我那双泥裹裹的光脚叹道,他随手拾起了一双草拖鞋,撂到我脚跟前,“你不必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已经猜中八九分了——拿你这样的野娃娃,这些年,我看得太多喽。你等我去换件衣裳,让我这个老园丁来讲讲公园里的历史给你听。”

  郭老蹭到房中,不一会儿出来,身上却披上了一袭宽大的白绸子睡袍,脚上趿着双黑缎面的拖鞋,飘飘曳曳的摇了过来,双手捧着一只蓝布包袱,在我身边坐下。

  “小弟,我来给你瞧瞧我这件宝物。”郭老双手颤抖抖的解开了包袱的结,里面是一本沉红色绒面,五吋厚的大相簿,绒面上印着“青春鸟集”四个烫金大字。绒面旧得发了乌,烫金早已剥落得斑斑点点了。

  “公园的历史,都收在这个里头了……”郭老缓缓的掀开了相簿的封面。

  相簿里,一页页排得密密的,都贴满了相片。大大小小,全是一些少年像,各种神情、各种姿势、各种体态都有。有的昂头挺胸,一脸十七八岁天不怕地不怕的孟浪,有的畏畏怯怯,一双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过早的忧伤、惊惧。有一个是兔唇,有一个断了一只腿,有许多鼻尖上犹自爆满了青春痘。但也有几个却长得端端正正,眉眼间透着一般灵秀聪明。每张相片下面,都编了号,注明了日期和名字。

  “呵、呵,这就是我的小麻雀了。”郭老用手轻轻的抚拭了一下一张相,脸上突然绽开一抹怜爱的笑容,郭老脸上皱纹重迭,一笑一脸便龟裂了一般。照片里的孩子剃着光头,打着赤膊,浑圆的脸上笑嘻嘻的两枚酒涡,门牙却缺掉了一颗。相片下面注着“四十三号 小憨仔 民国四十五年”。

  “小家伙,才十四岁,就从宜兰逃到台北来流浪了。撒谎、偷东西甚么都来,是个毫不知羞耻的小东西!天天就会缠着我给他买小美冰淇淋吃。还会勒索呢,说甚么也不肯让我替他照相。这一张,是我一桶椰子冰淇淋换来的。可是后来,到底也飞掉了。倒是留了一张字条:郭公公,我走了,拿了你五十块钱……”

  郭老摇了一摇他那银发皤然的头颅。

  “两年后,我又碰见了那只小麻雀,他躲在三水街一条不见天日的死巷里,蹲在臭烘烘的阴沟旁,长满了一脸的毒疮。”

  郭老翻开了另一页,上面贴着一张横眉怒目的少年全身像,少年斜靠在一条陋巷巷口的一堵破墙上,穿了一件背心汗衫,一只手扠着腰,手膀子的肌肉块子节节瘤瘤的坟起,一丛硬发竖得高高的。

  “就是他!”郭老突然用手指重重戳了一下那张少年的照片。

  “你瞧,”他拉开睡袍的领子,他那松皱的颈皮上,齐在耳根,蜿蜒着一条三寸长的疤痕,“我这条老命也差点送在这个小流氓的手里。他叫铁牛,我把他比做枭鸟,凶残暴戾,就像那只恶鸟!去年年夜,他向我讨钱,我给他一百块,他嫌少,满嘴脏话,我气起来就打了他一记耳光,那个小凶手竟动起刀来了!”

  郭老忿忿的吁了一口气。

  “若说那个小家伙天良完全泯灭了呢,也不见得。那天半夜,他又跑了回来,我不开门,他就跳墙进来,扑倒我脚跟下,痛哭流涕,头磕得砰砰响,求我饶恕他、收容他,直叫我郭公公。上回他在公园里抽‘爱情税’,拿刀片去割人家女孩子的裙子,给警察捉了去,苦头吃足。本来要送到外岛去管训的,全靠我千方百计把他保了出来。我问他为甚么毛病不改,他说他就是看不惯女人,我问他:‘你看不惯女人,你母亲不是女人吗?’你猜他说甚么?‘谁知道她是不是!’”

  郭老摇头笑了起来。

  “这个小子横不横?不过他也有他的道理,他连母亲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在三重镇的阴沟里滚大的。这个混小子,麻烦多着呢,日后也不知道要闹出甚么事故来!”

  郭老起身去沏了一壶酽酽的红茶,替我斟了一杯,我们一面饮茶,郭老抱住那本厚厚的相簿,一页页翻下去,一面讲给我听许许多多公园里传奇的故事。一个比一个引人入胜,一个比一个惊心动魄……

  “喏,他叫桃太郎,你瞧瞧,是不是有点像小林旭?他爸爸是日本人,在菲律宾打仗打死的。莫看他长得清清秀秀,性子却是一团火。不知怎的,偏偏跟西门町红玫瑰一个理发师十三号爱上了,两个人双双逃到台南去。十三号原订了亲的,到底给家里人捉将回去,一逼便结了婚。成亲的那个晚上,桃太郎还去吃喜酒,喝得嘻嘻哈哈,跟新郎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猛灌。谁知道他吃完喜酒,一个人走到中兴大桥,一纵身便跳到了淡水河里,连尸身也捞不到。十三号天天到淡水河边去祭,桃太郎总也不肯浮起。人家说他的怨恨太深,沉到河底,浮不上来了……”

  ***

  “这一个,这一个是涂小福,上个月我还到市立精神疗养院去看他,给他带了两盒掬水轩的饼干,他见了我,一把拉住我的袖子,笑嘻嘻地问道:‘郭公公,美国来的飞机到了么?’五年前,小涂跟一个从旧金山到台湾来学中文的华侨子弟缠上了,两个人轰轰烈烈的好了一阵子,后来那个华侨子弟回美国去,涂小福就开始精神恍惚起来,天天跑到松山机场西北航空公司的柜台去问:‘美国来的飞机到了么?……’”

  “这些鸟儿,”郭老感慨道,“不动情则已,一动起情来,就要大祸降临了!”

  郭老翻到中间的一页,停了下来。整页只有一张大照片,差不多占满了,照片下面注着:

  五十号 阿凤 民国四十七年

  相片是八吋长六吋宽的一张黑白半身照,已经微微泛黄了。相中是一个面貌长得十分奇异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少年身上穿着一件深黑翻领衬衫,衬衫的钮扣全脱落了,衬衫角齐腹部打了一个大结,胸膛敞露,胸上刺着密密匝匝错综的凤凰、麒麟纹身,还有一条独角龙,张牙舞爪,蟠踞在胸口。少年一头又黑又粗的头发,大鬈大鬈,狮鬃一般怒蓬起来,把额头都遮去了,一双长眉,飞扬跋扈,浓浓的眉心却连结成一片。鼻梁削挺,犀薄的嘴唇,狠狠的紧闭着。一双露光的大眼睛,猛地深坑了下去,躲在那双飞扬的眉毛下,在照片里,也在闪烁不定似的。脸是一个倒三角,下巴兀的削下去,尖尖翘起。

  郭老对着这张影像,注视良久,他那一头柔丝般的银发,在颤颤的闪着光。

  “这些孩子里,他的身世,最是离奇,最是凄凉了……”

  郭老那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变得悲戚起来,开始缓缓地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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