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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你老爸从前开甚么飞机?”

  “轰炸机,B-25,轰——”他用手做了一个飞机俯冲的姿势,“他现在在家里养鸡。”

  “甚么?”唱机里正在放一支汤姆琼斯的歌,声音奇大,我听不清楚。

  “他养鸡!”他大声叫道,“我们家有五百多只来亨鸡。”

  我突然笑了起来,我觉得没有比开轰炸机的驾驶员养来亨鸡更滑稽的事了。

  “我们家臭烘烘的,鸡屎臭!我老爸天天在鸡棚里捡鸡蛋,我后妈就在屋里搓麻将。从早上搓到半夜,从半夜搓到天亮。你猜我后妈为甚么不喜欢我待在家里?”

  “你调皮捣蛋。”

  “勿是!勿是!”他又笑着摇头,“我在家,她就输钱。因为我爱看武侠小说,看‘书’把她看‘输’了。她说我是个倒霉鬼。”

  “倒霉鬼,你叫甚么名字?”

  “赵英,赵子龙的赵,英雄的英。”

  “他们都叫我阿青。”

  “几点钟了,阿青。”他用手拨我的手表来看,随着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凄惨,才四点半,我后妈又在打麻将,要我八点钟以后再回家。”

  “我们看电影去。”我提议道。

  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

  “我出来时,带了五十块的,打弹子输掉了二十,”他又吐了一下舌头。

  “我请你。”我说。

  “真的么?”

  “我们去看新世界的《独臂刀》。”

  “棒极了!”他叫了起来,“我最爱看王羽的武侠片,打得真过瘾。”

  “快点,”我立起身,“我们去赶四点半的那一场。”

  我们钻出野人,连跑带跳,穿过西门町几条闹街,赶到新世界去。《独臂刀》是最后一天,又是星期日,好座位都卖光了。我们只买到两张前座第三排的票。坐在椅子上,头仰得高高的,银幕上的人头大得不得了,砍砍杀杀,血肉横飞,那些刀刀剑剑好像要飞到我们头上来了似的。我去买了一包五香牛肉干,跟赵英一边啃,一边看王羽满天里翻筋斗,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是真功夫,打得确实过瘾。

  “应该还来个续集。”我们看完戏,走出戏院,赵英意犹未尽的说道:“续集我来编。”我说道。

  “你怎么编?”

  “编个‘无臂刀’,把王羽那一条手臂也砍掉。”

  “没有手怎么拿刀?”

  “傻子,不会运气功么?”我笑道。

  赵英也咧着两颗大门牙咯咯的笑了起来。我们穿过斑马线,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倏地停下,恰好停在赵英身边,赵英顺手便在车头上打了一掌,打得车头蓬的一响,他并起两根指,学电影里王羽那副姿势,指着出租车司机喝道:“呔!小侠在此,不得无礼!”

  我们跑过街去,只听得出租车司机在后面哇哇乱骂。六点多钟,西门町的人潮开始汹涌起来,我们穿过一些大街小巷,总是人挤人,暖烘烘的,都是人气。我们吃多了牛肉干,嘴里闹渴,我摸摸口袋,只剩下二十多块钱了,便在一家冰果店买了两根红豆棒冰,一人一根,沿着武昌街,一路啃着,信步走到了西门町淡水河的堤岸上。淡水河上的夕阳,红得像团大火球,在河面上熊熊地烧着。

  淡水河堤五号水门这一带,是西门町闹区的边缘。那些高楼大厦排列到这边,倏地便矮塌了一大截,变成一溜破烂的平房,七零八落,好像被那些高楼大厦挤得摇摇欲坠,快坍到河里去了似的。西门町的繁华喧嚣,到了这里,突然消歇,变得荒凉起来。住在这些破烂矮屋的居民,大多是做木材生意的,附近的堤岸边,堆满了长条的滚木,这些滚木都在水里泡过,上面生了霉菌。

  我跟赵英越过滚木堆,爬到了堤岸上。堤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堤下的淡水河,好像给那团火球般的夕阳烧着了似的,滚滚浊浪,在迸跳着火星子。河对面的三重镇,上空笼罩着一片黑蒙蒙的煤烟,房屋模糊,好像是一大团稀脏的垃圾堆在河对岸。远处通往三重镇的中兴大桥,长长的横跨在河中央,桥上车辆来来往往,如同一队首尾相接的黑蚁。河面上有一只机帆,满载着煤屎,嘟嘟嘟在发着声音,一面巨大的黑帆,正缓缓地朝着天边那团大火球撞去。

  “好红的太阳!”

  赵英爬上了河堤叫道,朝着夕阳奔跑过去,风把他的衣角拂了起来,长长的河堤上,他那身影映着那轮火红的夕阳,伶俐的跳跃着。他跑到长堤尽头,停了下来,回头向我张开双臂招挥起来,我忙跟了过去,赵英犹自喘息着,笑道:“你看,有人在钓鱼。”

  河堤下面不远的沙滩岸边,地上插着两根钓鱼竿,钓鱼的人不知哪里去了,钓竿给钓丝拖得弯弯的。

  “这里的鱼多得很,我也来钓过。”我说道。

  “是么?有些甚么鱼?”

  “鲫鱼、鲤鱼、鲢鱼,统统有。”

  “你钓到鱼了么?”

  “当然,钓过好多条。”

  “真的么?”

  “有一次我跟我弟弟来,钓到两条巴掌大的鲤鱼。”

  “喔唷,豆瓣鲤鱼很好吃呢!”赵英笑道。

  “鲤鱼最容易钓,这里水脏,鲤鱼多。”

  “你用甚么做钓饵?”

  “蚯蚓,就在河边可以挖得到,这里的蚯蚓好肥,有指头那么粗。”

  “棒透了!”赵英拍手道,他在堤上坐了下来,“哪天我们来挖蚯蚓,钓鱼好么?”

  “好的。”我应道,我也坐了下来,我感到裤子后面口袋有根硬东西梗在那里。我伸手去掏,是那管口琴。

  “甚么牌子的?”赵英瞅见我手上的口琴,问道。

  “蝴蝶牌。”我将口琴递给他看。

  “是名牌嘛。”赵英接过口琴,端详了片刻。

  “你也会吹口琴么?”我问道。

  “当然,”赵英昂起头,得意洋洋,“我是我们学校口琴社的社员,青年节我代表我们学校出去比赛,还得过第二名哩!”

  “那么你吹吹看。”我说道。

  “你要听甚么?”

  “你最近学了甚么歌?”

  “有一首英文歌《You Are My Sunshine》你听过么?”

  “嘿,你还会洋歌呢!”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

  赵英咧着嘴,唱了两句。

  “是我们学校里美国神父教我们的。”

  赵英双手捧起口琴,试了两下,便吹奏起来了,他吹得十分纯熟滑溜,和声的拍子也扣得很准。

  “硬是要得嘛。”赵英奏毕,我拍手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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