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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 for Two(2)


  Tea for Two酒吧的装饰一律古香古色,四周的墙壁都镶上了沉厚的桃花心木,一面壁上挂满了百老汇歌舞剧的剧照;《画舫》、《花鼓歌》、好几个版本的《南太平洋》,另一面却悬着好莱坞早期电影明星的放大黑白照,中间最大那张是“欢乐女皇”嘉宝的玉照,一双半睡半醒的眼睛,冷冷的俯视着吧里的芸芸众生。酒吧中央那张吧台也是有讲究的,吧台呈心形,沿着台边镶了一圈古铜镂着极细致的花纹。于是欢乐客便围着那颗心坐满一围,每人一杯在手,眼波相勾,互相瞄来瞄去,可以瞄个整晚。只是忙坏了两个酒保,站在吧台后面的调酒师金诺是在小意大利城长大的,年轻时当选过健美先生,还上过《身材》杂志的封面。

  严冬十二月,他在吧里也只穿着一件箍得一身紧绷紫红色的T恤,胸上背上的肌肉东一块西一块的奋起,好像随时都会把他那件过紧的T恤撑爆似的。这个大壮汉周身放射着男人气,是Tea for Two的雄性中心,他调酒时也好像在做秀一般,一只肌肉虬结的壮臂倏地将玻璃调酒器高高举起,唏哩哗啦一阵碎冰的筛摇,各色鸡尾酒便摇了出来,然后十分潇洒利落的往酒杯里一倾,滴酒不漏。跑堂的酒保费南度是个菲律宾小壮汉,小费那张棕色发亮的圆脸上永远挂着一团笑容,而且还有两个小酒涡。他和金诺也是一对东西配,跟金诺一样冬天也穿着一件紧绷绷的T恤。越战期间,金诺的军队驻扎在菲律宾克拉克空军基地,小费是美军雇用的厨子。战后金诺千方百计把小费弄到美国来,两个人天天到健身房去练肌肉。

  Tea for Two没有迪斯科,也从不放硬摇滚,到了周末人多,中间几张桌椅一撤,便是一个小舞池,可以跳得下七八对,都是贴面舞,最多插几曲拉丁的恰恰和伦巴。因此,Tea for Two整间酒吧都洋溢着一股老纽约的怀旧气氛,比起格林威治村那些狂野的“欢乐吧”来,多了几分雅驯和温柔——连所有的灯饰都是暗金色的。到Tea for Two的“欢乐族”,寻找罗曼史多于一夜情。但Tea for Two也有令大家呼叫欢腾的时分,那就是周末晚大伟和东尼两人客串的歌舞表演。大伟和东尼都换了一色舞装,黑白条子的上身外套,绛红的紧身裤,头上戴着顶高礼帽,两人都穿上了踢跶舞鞋。两人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齐脱了帽子向观众一鞠躬,便载歌载舞起来,表演了一段五〇年代老电影Tea for Two中桃乐丝黛和戈登麦克瑞合跳的踢跶舞来。两人在那小舞池里,踢踢跶跶,进退如仪,忽儿同时向左转,忽儿同时向右转,一齐甩手,一齐翘屁股,节拍分秒不差,好像两人在一起练过一辈子的舞,已经达到百分之百的默契,简直有点百老汇的味道了。于是我们都围在舞池周边,鼓掌的鼓掌,喝采的喝采,大家异口同声合唱起《Tea for Two》来:

  ***

  Tea for Two
  And Two for Tea
  Just me for You
  And you for me
  Alone——

  ***

  那是七〇年代末八〇年代初纽约的“欢乐年代”最关键的时刻,也是我一生中感到最幸福最美满的剎那,我有安弟依偎在我身边,我搂住他的肩,我们手中都擎着一杯甜沁沁的“彩虹酒”。

  ***

  我是在Tea for Two邂逅安弟的,那是个四月天的春夜,纽约的天气刚刚转暖,我们两人在Tea for Two里恰巧坐在酒吧台那颗心的尖端。安弟穿了一件苹果绿的薄毛衣,配着件杏黄色软领衬衫,他那年只有十九岁,他是那样的青春,那样的俊美,我情不自禁的一直凝睇着他,看得他不好意思了,对我羞涩的笑道:“我叫安弟。”他是用标准的中文讲的,那一刻,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安弟是个中美混血儿,他有西方人的英挺和东方人的蕴秀。他那一头丰盛柔软的黑发是显性的东方,一双眼角上挑的明眸是古典中国式,可是他的鼻梁高挺,轮廓分明,白皙的皮肤是那样的洁净——安弟是个东西合璧的美少年。而他的性格又是如此温柔可亲,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难怪Tea for Two里面的人都疼爱他。

  安弟叫我罗大哥,他说他很高兴终于找到了一位中国哥哥。安弟的父亲是到台湾学中文的留学生,追上一位比他大五岁语言中心教中文的老师,两人结婚后回到旧金山,安弟父亲继续在史丹佛念博士,他母亲却在旧金山州立大学觅得一教中文的教职,赚钱贴补家用,安弟就是在旧金山出生的。博士念完,他父亲把他母亲抛弃掉,儿子也不要了。他母亲只得又嫁了一位老教授,是个脾气古怪的英国人,在纽约爱因斯坦医学院教遗传学,养了一屋子的白老鼠。安弟说他受不了家里的老鼠尿臊,更受不了那个成日喃喃自语的怪僻继父。上大学安弟便搬出来自己独立生活了,暑假他便在Tea for Two打工赚学费,是东尼得宠的助手,所以他到Tea for Two去喝酒,经常是免费的。

  安弟在布鲁克林的普拉特学院(Pratt Institute)学摄影。他说他最大的梦想便是当特约摄影记者,有一天能替《国家地理》杂志拍摄一个专辑,他希望到中国热河的承德去拍摄满清王朝的避暑山庄。他母亲一家是旗人而且是满清贵胄的后裔,他母亲的祖母嫁给叶赫那拉氏族,曾经奉召到热河行宫参见过慈禧太后的。从小他母亲便津津乐道讲给他听他母系家族一些近乎神话的传说轶事,他母亲告诉他,他身体里流着中国人的“蓝血”。安弟的确举止间自然流露出一股秀贵之气,他是我心中的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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