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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摩天楼去(3)


  “妹娃儿,真想不到姐姐快结婚了。你也上大学了。站着比我还高。以前还老向我撒娇呢,好意思?等暑假从密歇根来,姐姐带你出去应酬应酬,打扮一下,包有成群的男孩来追求。可是千万不要乱吃,太胖了可就没人要啦。”

  “姐姐——”

  “听了开心不?”

  “姐姐,我今晚要上皇家大厦去。”玫宝突然大声说道。玫宝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的,里面汪满了水光,两腮红得胭脂一般嘴巴撮得像粒玻璃珠。

  玫伦困惑的看着玫宝。

  “今晚?一个人去?”

  “嗯,一个人。”玫宝咬着嘴唇说。

  “你们这群刚来留学的小伙子兴头真大。我来了两年,皇家大厦是什么样子我还搞不清。这样吧,我们下城去,把你送到那儿,你玩完了自己坐出租车回来。”

  玫伦挽着玫宝下楼上了车。玫宝坐在车后,玫伦坐在张汉生旁边,当玫伦告诉张汉生玫宝要去爬皇家大厦时,张汉生笑了起来说道:

  “都是这么的。我已经上过五次了,每次有朋友从台湾来,就得陪着上摩天楼。花了我不少冤枉钱。”

  车子转到河边公路上飞驶着,玫宝蜷缩在车厢后面,寒气从窗缝里钻进来,冷得玫宝的小腿直发僵,她斜倚在沙发椅上,把大衣裹得紧紧的,一阵倦意袭了上来,好像这几天旅途的辛劳在这个时候才发出来,她的眼皮愈来愈重,朦胧中一直听到玫伦清爽娇脆的笑语声。

  “Rita说她今晚要穿我上次陪她到Macy买的那件裙子,她花了七十五块,也真舍得。我晓得,她因为Albert李也去才肯穿的。”

  “Albert李未必看得上她。”

  “哟!什么了不起,太空博士又怎的。我就看死他难得娶到太太。”

  “你说我脾气古怪,你还不是好挑人毛病。”

  “这些在纽约的中国人是不讨人喜。”

  “那么我们以后搬到纽泽西去算了。”

  “不好,到底在纽约做事方便,容易赚钱。”

  “GE的聘书上说给我七百五十底薪,我还想考虑考虑。”

  “七百五?不要!——呀,玫宝,到啦,怎么睡着了。”

  玫宝张开眼睛,看见皇家大厦在卅四街上高耸入云,像个神话中的帝王,君临万方,顶上两筒明亮的探照灯,如同两只高抬的巨臂,在天空里前后左右的发号施令。

  “不要走丢啰!”玫宝在皇家大厦门口下车时,张汉生打趣的说道。

  “你也别太小看玫宝。我们妹娃儿已经长大成Young Lady了!”

  “Have a good time,”张汉生伸出头笑着叫道。

  “Have fun!”玫伦摆摆手叫着说。

  玫宝买了票,跟着十八个人挤进了一座升降机中。游客多半是外埠来的,有几对老夫妇带着小孩子,三个水兵,还有两个穿着整齐,系着领花的日本学生。大家都纷纷揣测在皇家大厦顶上,俯瞰纽约市是什么样子。有一个小女孩尖声的数着升降机门上的指标:

  “六十、七十、八十、——到了,奶奶!”

  人们一窝蜂似的拥出电梯,跑到瞭望台的各个窗口去。塔中早挤满了游客,大家紧挨着缓缓的转着圈子瞭望窗外的景致。玫宝夹在中间,被高大的外国人堵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塔里的水汀很暖,许多人在抽香烟,空气十分郁闷。

  “呀,那是长岛吧!”有人叫道。

  “这边一定是布鲁克林了。”

  “我猜那是华盛顿桥,桥那边是纽泽西。”

  玫宝转到梯口时,打开门,走到瞭望平台上。外面罡风劲烈,一阵卷来,像刀割一般,玫宝觉得滚烫的面颊上,顿时裂开似的,非常痛楚,刚才的睡意,全被冷风吹掉了,头脑渐渐清醒过来。外面游客稀少,只有一对年青的情侣,穿着皮大衣,在栏杆边冻瑟瑟的偎在一处。玫宝挨近栏杆,探头出去,一阵沦肌浃髓的寒气,从她头顶灌了进去,冷得她的牙齿开始发抖起来。这就是纽约,玫宝想道,站在皇家大厦顶上看纽约,好像从天文台的望远镜,观察太阳系的另一些星球似的,完全失去了距离与空间的观念,只见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一堆堆,一团团的光球,在晃动,在旋转。人家都说在皇家大厦顶上可以看到洁白的自由女神,可以看到玉带似的赫逊河,可以看到天虹一般的华盛顿大桥,可以看到玻璃盒状的联合国大厦。

  可是这是黑夜,这是黑夜里一百〇二层,一四七二尺世界第一高的摩天楼上,纽约隐形起来了,纽约躲在一块巨大的黑丝绒下,上面洒满了精光流转的金刚石。罡风的呼啸尖锐而强烈。一片,两片,无数的雪花,像枕头套里的鹅绒,从空中抖落下来。空气冷凛,雪花落在面腮上,温润潮湿,玫宝觉得好像有无数个婴儿的小嘴巴,在她鼻尖上,眼皮盖上,吹嘘着暖气。雪花随着风势,像溯海的浪头,在空中韵律的起伏着,把整个幽黑的太空,都牵动起来。那些闪烁的光球,忽而下沉,寂灭消弭,忽而上升,像盏盏金灯,大放光明,愈飘愈近,好像浮到摩天楼顶的栏杆边来。

  玫宝探身出去,双手伸到栏杆外,想去捞住那一颗颗慧珠似的明灯。她的睫毛上积满了雪珠子,在水光模糊中,她像看见那些金灯,都配上了音符,一明一灭,琤琤琮琮,发出清越的音乐似的。玫宝忽然觉得这座一百〇二层的摩天楼,变成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那些闪亮的灯光,是挂在树桠上的金球儿,雪花是棉絮,轻盈的洒在树干,而她自己却变成吊在树顶上那个孤零零的洋娃娃。玫宝记得有一年圣诞前夕,她半夜里穿着睡袍,偷偷爬到客厅里的圣诞树下,把玫伦给她的礼物打开,那是一个银色缕花,灿烂夺目的小音乐箱,她打开盖子,里面有个穿苏格兰裙子的小人儿,蹦蹦跳跳的在跳苏格兰土风舞,音乐箱中,叮叮咚咚奏着那首温馨轻快的《风铃草》。

  “姐姐——”玫宝突然闷声叫道,她肥硕的身躯紧抵住冰冷的铁栏杆,两只圆秃白胖的小手愤怒的将栏杆上的积雪扫落到高楼下面去。

  雪片愈飞愈急,替皇家大厦的顶上,戴上一顶轻软的大白帽。

  ——196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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