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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虹(3)


  “当归鸭哪!”

  九点钟,圆环这一带正是人挤人的时候,家家摊铺门口总有一两伙计喊着叫着,在兜揽顾客。雪亮的电灯把人面上的油汗都照得发光了。鱿鱼乌贼的腥臭,油炸肚肠的腻味,熏人的鸡鸭香,随了锅里的蒸气,飘散出来。

  马路上,巷子里,嘀嘀哒哒尽是木屐的响声,收音机播着靡靡咽呜的日本歌曲,柜台上哼哼唧唧有人在唱又像哭泣,又像叹息的台湾哭调。

  “咔嚓——”一声,油锅里滚下了几只青青白白没头没脚的鸡子,一阵黑黄色的油烟突地冒了起来,婉婉约约,往上袅娜伸去。

  ——好极了!

  她咬着下嘴唇,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好得很哪,晚上到圆环来,还要一个人喝酒呢!

  “爱一个会喝酒的女人一定不是好货!”她记得丈夫曾经对她这样说过。

  ——胡说!

  她撇了一下嘴,猛抓起杯子又吞了一口热辣辣的酒,下得很痛,连咽口水都发痛了,痛得怪舒服的,她好像看见她丈夫那双眼镜子又在向她发着逼人的亮光了。

  “咔嚓——”又是一阵油烟冒起,飘着,往外散——

  “哇——”对面卖中药摊铺边小竹床上有个婴孩哭了起来,一个扎着头发的胖女人从里面摇摇摆摆跑出来,抱起婴孩,忙忙解开衣服,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奶子塞进婴孩嘴里去,婴孩马上停止了哭声,两双通红的小手拚命地揪住女人白胖的奶子,贪婪的吸吮着。

  “啊、啊,乖乖要睡觉,乖乖要吃奶奶——”

  耿素棠看见那个胖女人露着胸脯,全身抖动着在哄婴儿吃奶的样子,心里突然起了一阵说不出的腻烦。她记得头一次喂大毛吃奶时,打开衣服,简直不敢低头去看,她只觉得有一个暖暖的小嘴巴在啃着她的身体,拚命的吸,拚命的抽,吸得她全身都发疼。乳房上被啮得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奶头被咬破了,发了炎,肿得核桃那么大。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小手,一个个红得可怕的小嘴巴,拉、扯,把她两个乳房硬生生的拉得快垂到肚子上来——大毛啃完,轮到二毛,二毛啃完,现在又轮到小毛来了。

  “啊,啊,乖乖要睡觉——”对面那个胖女人歪着头,闭着眼睛,自言自语的哼着,婴儿蜷做一块在她怀里睡得甜甜的,嘴巴里还含着奶头。

  油烟在飘着,散着,从黑黄渐渐变成一片模糊的雾气,收音机里有一个男人瘟瘪瘪的在唱着日本歌。

  ——是天气,一定是天气的关系。

  她心里想,酒液从她喉咙管热辣辣的滑到胃里去。

  ——要不然我不会冒火去打小毛的屁股。

  “你是想要我的命还是怎么的!”下午小毛泻得一床烂屎时,她气得颤抖抖的喊了起来,跑上去倒提起那一双乱踢乱蹬的小脚,一巴掌打在屁股上,五条手指印,红里发青。小毛翻起一双眼睛,哭哑了,面色涨得紫红,缩在床角上干干瘦瘦的,像是人家厨房里扔出来噎了气的胎猫儿。她跪在床前吓呆了,赶忙抱起小毛乱揉一顿。

  ——要是他懂得话的话,我恨不得想哭给他听:仔仔,妈妈不是想打你,妈妈实在是洗屎片洗得心寒了!

  耿素棠想一定那些尿布屎片使得她的神经太过紧张,床底下堆着一桶还不算,那间斗大的小房间里竟像扯万国旗一样,从这个角拉到那个角,从床头一直晾到床尾;天气已经闷得怪了,房里的奶馊、尿臊、屎臭,一阵又一阵的涌上来,她在房里待不了一会儿就得跑出去用力吸一口新鲜空气。可是病在床上的小毛又不争气,隔不了一两个钟点就叭的一声,滑下一泡稀脏稀臭的烂屎来。

  忽然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嚼在嘴里的一块猪肠差点想吐了出来,她想起下午替小毛换屎片时,一手摸到了一团暖烘烘溜滑的东西,那是一堆黏在屁股上的稀粪。

  “七巧!”

  “八仙!”

  “全来到——哈、哈、哈,干杯,快点、快快——”

  七八个人头,晃动着,喊着,杯子举得老高。

  “喂,伙计!”有一个人站起来叫道,“再加一盅‘龙凤会。’”

  其余的人马上爆出一阵欢呼,杯子举得更高。

  伙计从柜台下面捉出一条长长的东西,往柱子的铁钉上一挂。一条油亮的黑影,拚命的扭动起来,扭、扭、扭——嗳,一条蛇!

  耿素棠赶快偏过头去,她看见那个伙计跑上前,一把抓住蛇腰往下一扯,“嗞”!一声,蛇皮脱了下来。她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有几只猫眼在眨。

  ——红的,紫的,一只毛茸茸的粗手一把抓住了那个水蛇一样的细腰,袅动,袅动——

  “咯,咯,咯——”一阵笑声在食堂的角落里响了起来,耿素棠看见那边一个男人猪肝色的醉脸正在向一个女人的耳朵根下凑过去,女的躲避,笑,又是吃吃的笑,吃吃的笑——

  “伙计,结账。”

  她蓦然站了起来,胃里那团热气突地往上一冒,额头上马上沁出了几粒汗珠,眼前的雾愈来愈浓,她想走,快点走,走到一个清静的地方歇一歇,那阵吃吃的笑声刺得她很不舒服,头发重,脚是轻的。

  油烟不住的冒——

  中药铺门口有个瘦小的男人,跳出跳进,红着脖子叫喊在卖虎鞭,一群小伙子围着他,个个看得死眉瞪眼。

  三

  夜渐渐深了,植物园里静得了不得。碎石子路上有人走过,喀轧喀轧的脚步声一直走到老远还隐隐约约的听得到。荷塘里涨了水,差点冒到路上来,塘面浮着灰白的水雾,一缕一缕绕在竖出水面的荷叶上。

  天上有一弯极细极细的月亮,贴在浑黑浑厚的云层上,像是金纸绞成的一样,很黄很暗。高大的椰子树静静的直立着,满园子里尽是一根根黑色的树影子。

  开始降露了,耿素棠觉得腿子碰在草地上湿湿的,她靠在一棵椰子树脚下,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头重得抬不起来,手脚直往下缒,一点也不听调动了。她想好好的歇一歇,口干得难受,胸里窝着的那团暖气,一直在翻腾,散也散不去,全身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最好就这样靠着,再也不要动了。

  ——唉,这种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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