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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城门突然关闭(2)


  可是,由重庆回河南南部,有千里之遥,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和一个带着小孩的小职员,收入只能餬口,无法负担这项旅费。这时候,杜文澄伸出援手,他是我甘肃学院的同学,非常风趣,有见识,又有能力,写得一手好字。他那时在公路局调度课做事,负责车辆管制,于是安排一辆司机也是河南息县人、而正好前往宝鸡的公务运输车,把我们当作黄牛,免费载到宝鸡。我们再改换陇海、平汉两条铁路到信阳下车,雇架子车转到息县。秀英母女见面的场面使人动容,那种难分难离,使我感到亲情的温暖,加上当地有一个中学的校长前来探望,顺便约我在他们学校教书。这时,我几乎瘫痪了,想一想,就在那里教书也好,犹豫之间把原定休息一个礼拜后、即行出发的计划一延再延。

  再想不到,事情发生突变,一天早上,还没有起床,彷佛听到从城外传来的枪声。谣言说,大别山的人民解放军已经进入县境,城里开始紧张,城门站上了武装岗哨。我非常懊恼,翻身跳起来,教秀英火速收拾东西,我急急去西关探听消息,并看能不能雇到架子车,准备立刻出发。顺着人潮,一直走到西关,除了人们脸色有点不安外,一切都很正常,我在市场好不容易雇到一辆愿到信阳的架子车,即行回城。走到城下,城门已经关闭,我敲门呼叫,城门上的守卫大声警告快点离开,人民解放军就要攻城。那个架子车夫看到情形不对,掉头走掉。我开始惊慌,听到郊外的疏落枪声开始接近,这是共产党夜战的序幕,西关街上的店铺开始关门。我想到,我操的是外地口音,就更加惊慌。于是,顺着马路向西信步走去,希望找一个路旁的小庙,暂时躲在那里,等候开城。不久,我发现有人向城门那里前进,从衣服上看出那是人民解放军,我本能的向田野跑去,尽量离开马路,在田埂那里躺下,眼看到人民解放军越来越多,心结成一团。

  夜色刚刚来临,枪声像鞭炮一样的密集,城里守军反击,我将近一天没有吃一口饭,饥饿、惊慌、恐惧。我起身顺着马路向西走去,一夜的行程使我筋疲力尽。第二天早上,在路边饭铺里吃了早饭,听说人民解放军已经攻陷息县,斗争也同时开始。我强作镇静,一直到了信阳,精神恍惚,是留在信阳等候息县消息呢?还是北上回辉县呢?还是南下去南京,再转往东北呢?无法决定。就在信阳客栈门口,我遇到了原籍信阳的战干团一位同学鲍克勋,他有事要去南京,我把心一横,决定去南京。

  南京是个以六朝繁华闻名于世的金陵古城,一连六个王朝充当首都,更因抗战初期受日本人灭种性的大屠杀,成为一个悲情城市。日本人因为人口太少,竟然想用屠杀的手段灭绝中国人,太违人道。不过,我认为日军在中国的种种暴行,只是战争使人类体内潜伏的兽性爆发的结果;如果中国军队攻进东京,我不相信会比日本军队好到那里。使人大惑不解的是,德国已为纳粹的暴行向世人道歉,世人尊敬日耳曼民族是一个光明磊落、高质量的民族。日本却始终拒绝承认他们曾经侵略,一味玩一些只有小小孩才玩的花样,把“侵略中国”改为“进出中国”……,真使人作呕。如果能选择敌人的话,我们也不屑选择这样窝囊的敌人,我们盼望的敌人是胜得漂亮、败得漂亮。

  鲍克勋到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办事,我摸索到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那时候刚开过团员代表大会,很多东北籍的代表,在一个空旷的办公室席地而卧。我也在那里打了一个地铺,和一些东北大学的老友,以及“青干班”的老友纷纷会面。大局仍然浑沌,得不到息县消息,黄河以北的人民解放军,已把新乡、辉县重重包围。每一想起秀英正盼夫归来,临走时毛毛还拍着身边的小凳,叫:“爸,坐坐!”而更远的结发妻子绍荷,又是如何度日。如能在南京留下该多好,可是我虽已大学毕业,仍无法在中央团部谋一席之地,走投无路,乃决定仍照原定计划前去东北,等待时局平静。

  启程北上的日子到了,我和几位同学赶到上海,购买赴天津的船票。上海给我最大的刺激是:那是另外一个国度。所有人讲的话,什么宁波话、上海话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话,外地人完全不懂,于是,发生了不少火爆场面。一个复旦大学山西籍同学,在虹口上巴士时,向售票的上海佬大吼说:“阿拉、阿拉,你再阿拉,老子揍你!”

  仗着他是大后方来的那种余威,上海佬吓得脸色铁青,赶忙道歉说:“阿拉以后不再阿拉。”

  买船票时,需要填一份表,一个非常慈祥的老太太走近我,唤一声:“阿哥,……”

  “阿哥”以后所有的话,我全听不懂,尴尬的接过老太太递过来的登记表,问老太太的姓名,老太太当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终于另找其他年轻人。我最大的感想是,一个国家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共同使用的语言?政府官员每天都好像十分忙碌,难道对他的国民不能互相沟通,毫无感觉?语言不同,是政治纷争的主要一个原因。

  上海除了“阿拉”使人感觉是另一个国度外,其他使我悚然心惊的是,那里的人山人海,好像全国人都集中在黄埔滩几条马路上。

  轮船从上海启航,一出吴淞口,我便晕船,晕船的痛苦使我视坐船为畏途。幸好上帝知道我害怕坐船,所以在二十世纪稍后,教飞机取代轮船,否则的话,我就只能沿海走走,什么地方都去不成了。

  最后,到了天津,转北宁铁路到沈阳,住进位于沈阳市北郊的东北大学。

  和三台的东北大学相比,沈阳的东北大学雄伟壮丽得像一个独立王国,仅工学院,就拥有一个修理火车头的庞大工厂,如果要绕东北大学一圈,步行的话,恐怕要六、七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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