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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继母(2)


  这是我记忆中,继母给我唯一一句最温暖的话。我这个十几岁小男孩的幼弱心灵里,觉得忽然温暖起来,第一次尝到母爱给自己的力量。我趴在那里,咀嚼这份母爱,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幸福感充满全身,渐渐的睡去。

  可惜这童年第一次美梦——真正的美梦,几分钟后即行破灭。继母送走了父亲折回房间,经过庭院时,劈头劈脸的就对我暴打。我脸上的血,顺着继母戴着戒指的手指流出来。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已听到她尖声地叫骂说:“你这个叫炮头,每次你爸爸在家的时候,你就仗着爸爸的势力不听话、找别扭,叫你回房睡,你偏睡在院子里,叫你爸爸认为我不疼你是不是!现在你爸爸不在家,你还仗势谁?我要活活把你打死!”

  那一次不知道谁救了我,当我回到房间时,满身疼痛不堪。

  我一个人住一间大房子,只有一张床,一条褥子、一个枕头、一条棉被,和一个尿壶,春夏秋冬都是这样。没有人给我打扫整理,我自己也不会打扫整理。尿壶放在枕头旁边,每隔两三天,提到厕所倾倒一次。夏天的时候,这间房子会发出一种臭味,那是尿和汗的混合体。而冬天是我最大的灾难,我从小时候开始,一到初冬,双手就开始发红发肿,那是严寒引起的皮肤反应(也就是所谓的冻疮)。手背被冻以后,天气稍微转暖,即痒不可止,忍不住要去搔它抓它。孩子没有分寸,往往抓破了。接着天气再冷,手再红肿,再搔再抓,血痂破裂,血再流出。等到天再转冻,旧肿未消,新肿再生,旧痂未愈,新痂重结。这样反反复覆,不到一个月,双手就肿得比原来要厚一倍以上,全是冻烂而被抓破的鲜肉或鲜血,痒痛交集。每一个到郭家的访客,都会感觉到吃惊和怜悯。我常听到客人们叹息:“可怜!你是一个没娘的孩子!自己要保重!”

  我这才逐渐的感觉到,继母跟亲娘不一样,悲哀和怨恨在心中滋长。不过,事实上,我不是一个可爱的男孩,我倔强、逃学、功课不好、总是打架,也就是在一般情况下,被认为是不听话、不乖的男孩。我虽然努力讨好继母,但是性格上使我学不会卑膝奴颜,也说不出讨人欢喜的一些话。而我又好吃懒做,据我记忆所及,几乎没有一个长辈真正由内心喜欢过我。我除了爱吃零食外,还爱买书。那时,我最爱看的有《小朋友》杂志,以及一些薄薄的儿童读物,像《牛话》、《鬼话》之类,这是一个少年人无力负担的。我曾经欠当时开明书店将近两块钱的书费,那时学校的伙食一个月才三块钱,这个天大的数目字,逼得我暗暗的写信给远在许昌的爸爸,要求爸爸悄悄的寄钱给我还债。做父亲的不会体念一个孩子的穷困和恐惧,他写信给继母,责备我乱花钱,要继母给我钱还债。

  当我痴痴的在暗中盘算父亲会不会来信、会不会寄钱,以及如何寄钱的那些日子,一个孩子的神经完全绷紧,不能承受任何一点点声音的刺激。有一天,继母把我叫到跟前,面带微笑的用一根大拇指粗的麻绳,绑住我一条腿,和反伸在背后的两只手。我知道事情严重,而且预感到我写信给父亲的事件爆发。我想挣扎拒抗,可是看到继母的笑容,不像是要责备我的意思,而心中也暗暗的期望,父亲并没有写信。一直等到竹棍劈头劈脸打下来时,我已经无法逃走。我只有跪下来哀号:“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不知道再不敢做什么,对一个无助的、被捆绑的小孩,唯一的希望是借着“不敢”两个字减少毒打的痛苦。继母收回她的笑容,用另外一个使我心都冻结的面孔说:“你长大了,可以给你爸爸写信了,是不是?”

  然后是竹棍一次一次的打下,比急雨还快的速度,遍布我的全身。双手被绑在背后,我无法抱头,于是把头埋在床下,脊背和小腿承受了所有棍棒。我哀号的声音终于引起了家人的营救,他们把房门冲开(继母是关着门打我的),大叫:“太太,你会打死他的!”

  这一次,我终于逃出一死,但我逃不出灾难,一个没有亲娘的孩子的那种灾难。

  学校每次放学,小朋友的家长都纷纷来接,只我没有,我始终是一个人孤单的来、孤单的往。清晨,我爬起来,悄悄的走进父母的睡房,在床头小桌上,总有父亲前一天晚上给我放的一个铜板(二百钱)。我就拿着,到巷口摊子上吃一顿早点。有时,父亲忘记放那个铜板,我就饿着肚子前去学校,没有一个人会关心我的饥饿和冷暖。有时父亲不在家,我明知道床头不会放铜板,但是仍痴痴的蹑手蹑脚,前去探看究竟,然后失望的跑出家门,听到自己肠子发出的咕噜声音。

  我对这种现象,从没有感到难过,因为我从小就没有过温暖,可是每天上学下学,我却感觉到孤儿的凄凉。有一次,忽然大雨倾盆,最后一节下课铃响,成群结队的家长们,拿着雨衣雨伞,在走廊上,或闯进教室,纷纷找他们的孩子,孩子们也叫跳欢闹,扑到他们亲人的怀里,大手牵着小手,或小手牵着大手,纷纷离开学校,最后,终于走尽。雨势仍然很大,空无一人的教室,空无一人的校园,只有大雨倾泻的声音,和满地冒出来的空泡。雨像钢丝一样的穿过天空,十几岁的我,感觉到无情的冰冷,我明知道没有人会来接我,但仍盼望家人会突然出现。一个男孩心里的眼泪,像雨一样的流下,我靠着窗子,呆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紧抱着书包,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只是呆在那里,像睡梦一样的迷蒙。终于我猛然惊醒,一位老师站立在面前。

  “你等家人来接吗?”老师问。

  “是的。”我回答。

  “他们怎么还不来,天都快黑了?”

  夜幕已经降临,而雨仍未停止,我不知道怎么样回答老师的问话,愣了一下,然后,拔起脚步,顺着走廊,奔向校外。大雨瀑布一般的泼到我的身上,一路上,我听到店家们的惊喊:“这个小学生怎么在雨地里乱跑?”

  半个小时后,我终于冲进家门。家人都聚集在堂屋的台阶上看雨,小说上那种温馨的镜头——妈妈紧抱着冒雨归来的孩子——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声吆喝,那是继母的暴怒,她跳起来,抓住我的头发,开始打我耳光,叫骂说:“你这个叫炮头,看你把自己淋成这个样子。你知道你爸爸今天回来,故意淋给他看是不是?那我就打给他看。”

  在家人劝解下,继母终于松开了手,我逃回到我的小屋,自己脱下衣服,钻到被窝里发抖。我从继母口中得知爸爸今天就要回来的消息,感到无限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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