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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老会(1)


  日本人以打老婆闻名于世,实在是最顶尖的国耻,比把九州岛割给阿比西尼亚都要严重。听说最近他们也在痛必谫非,老一辈的虽还照打不误,年轻一代的已文明得多矣,不过似乎还没有进展到怕的阶段,那需要更高级的文化和更高级的灵性,不是一朝一夕可办到的也。

  怕老婆的故事可以说多如牛毛,看起来上等人似乎颇众。我想,有组织怕老婆会的必要。会长一席,好像非隋文帝杨坚先生莫属,他有一天被太太独孤女士逼得走投无路,竞自己骑了一匹马,皇帝也不干啦,往深山里跑,要跳日月潭,以了残生。杨坚先生政治上的成就如何,我们不知道,只知道他怕老婆,他真应该得瓷像奖。至于为啥要瓷像,而不要别的质料像,盖瓷做的东西容易买到,坏啦丢啦,可以马上买个补充,不致再触妻怒。如果换了个金的银的,万一在公共汽车上被贼先生扒了去,怎么交代乎哉?

  杨坚先生的伟大处,是他虽然贵为可以乱杀人的皇帝,却并没有翻脸无情,把太太杀掉。要知道皇帝丈夫杀皇后太太的,历史上比比皆是,杨坚先生宁可乱跑,都不蛮干,才是标准的上等人,可得怕老婆会的超级瓷像奖。凡是太太小姐,均宜供奉他阁下的玉照,而使丈夫焉、情人焉,天天朝之拜之,以便潜移默化。君又看过京剧《专诸刺王僚》乎?专诸先生何等的英雄,天不怕地不怕,一言不合,拔剑而起,在他眼中,千万人不如一个屁,可是只要他太太叫他一声,就俯首帖耳,狼狈而还。伍子胥先生嘲之曰:“老哥,你连太太都敌不过。”专诸先生曰:“我只屈于一人之下。”呜呼,这也是一个瓷像奖人物。幸亏他有此一怕,才成为一个可爱的朋友,如果连太太挨他的刀子,便成不了英雄,而是狗熊矣。

  名见经传的怕老会人物,写三天都写不完,柏杨先生一旦发财,一定盖一座“怕老庙”,供奉怕界古圣先圣,以及现时代怕界专家学人——杨坚先生当然坐在首席,专诸先生坐在杨坚先生一旁,然后像陈季常先生、王惬先生、房玄龄先生、沈存中先生、陈觉先生,以及一时想不起来的各形各色瓷像奖人士,一律陪侍左右;庙中有香炉祭坛,以便热恋中的男士、在女朋友耳提面命之余,前去膜拜发誓——则对中国悠久的文化历史,当有伟大贡献。盖怕老婆的风气必须深入民间,才能构成一种优秀的文化力量。从前有一个县官,到差伊始,招待各界领袖饮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县官问曰:“听说贵处的人都伯老婆,果有此乎?”大家哄然否认,有的还拍胸打跌,说是有人造谣中伤,县官曰:“既然如此,也不必分辩,我已请各位太太在后堂观看,凡是怕太太的,请到南厢,凡是不怕太太的,就站着不动可也。”众人一听太太驾临,就一窝蜂拥到南厢,而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县官大惊曰:“兄台真是大丈夫。”那人曰:“不是这么说,今天临出门时,太太吩咐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

  另一个故事也是民间的,一群怕老婆朋友,在一起互相诉苦,觉得壮志不伸,枉为男子,乃定期集会,决定“抗老会”。抗老会者,抵抗老婆压制委员会也,大家深知团结就是力量,一旦全国怕同志空前大结合,何物老婆,敢不低头乎?会议开始之时,发言者非常踊跃,一个个慷慨激昂,勇不可当,对会长一职,竞争尤烈,盖会长必须有先烈的精神,才能领导群伦。想不到各位太太,已经探知她们的丈夫在阴谋叛乱,大为震怒,各执帚把竹竿,浩浩荡荡,杀奔会场,怕同志吓得魂飞天外,轰然一声,落荒而逃,只有一个人仍在原位置上正襟危坐,一脸大义凛然的神态。大家由衷敬佩,一致叹曰:“会长一职,非此公莫属。”然而,到跟前一瞧,他的会长当不成啦,原来他肝胆俱裂,已死翘翘啦。

  民间故事都是提炼的精华,具有代表性,不是架空的玩艺,所以才能有强大的吸引力而普遍流传,盖架空的玩艺,可能轰动一时,不可能持久不衰。正因为社会上有怕老婆的事实,而这些事实又是大家所熟悉的、所允许的,甚至是所赞扬的,它才能越演变越具体,集合若干个真实故事而创造演绎出另一个崭新的故事。我们当然不相信一个人会谨遵太太之命到那种程度,在县官的监视下都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但如果他怕太太的话,他太太吩咐他,不可去北投乱搞,遇到朋友非拖他去北投不可时,他一定严重考虑。我们同样也不相信一见太太驾到,就一命归天,但一个为非作歹的怕同志,一旦在风月现场被太太捉住,偏偏腿上又坐着一位如花似玉,他如果再有点心脏之病,结果恐怕很难说也。

  苏东坡先生认为,怕同志最恐惧的,是太太的咆哮,嘲陈季常先生诗曰:“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玄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狮子吼实在是怕同志的致命伤,不管你有没有宾客,不管你是不是正在休息,不管你何时何地,该老娘振臂一呼,说干就干,说闹就闹。苏东坡先生一定在陈家吃过陈太太的亏,说不定酒酣耳热,言不及义,被陈太太听见,出到堂前,把一批狐群狗党,乱棒打出,苏先生可能也挨了几下。然而挨了几下,还算幸运人物,有一位太太曾把丈夫的那些酒肉朋友邀到家里,盛宴招待,第二天一个个拉肚子拉得坐在马桶上下不来。盖她较之陈季常夫人更高一筹,连一声都没有吼,只不过在菜里拌了一点巴豆,就够他们消受的矣。做该太太丈夫的那位仁兄,恐怕更有资格进怕老庙,得瓷像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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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王朝有位谢在杭先生,对怕老婆很有研究,据说有一位顶尖的大将军,怕老婆怕得要命,简直活不下去,他的部下建议曰:“夫人所以敢乱打乱骂者,闺房之内,不知道你的虎威也。最好选择一天,集合大小三军,口令下来,全军震动,不怕她不胆战心惊。”大将军一听,妙哉妙哉,于是有那么一天,校场上千军万马,杀气腾腾,三番接官号后,又来十二响接官炮,弄得天摇地动,煞有介事,官太太大概被炮声轰得冒了火,下轿后大怒曰:“你把老娘抬来干啥?”大将军急忙禀曰:“没啥没啥,特请夫人看操。”

  谢在杭先生便据此研究其中消息,为何能把堂堂大丈夫整得如此之惨哉?他指出有三个原因,曰:“贫贱相守,艰难备尝,一见天日不复相制,一也。枕席恩深,山河盟重,转爱成畏,积溺成迷,二也。齐大非偶,阿堵生威,太阿倒持,令非已出,三也。”如果不掉文,简单明了,单刀直入说法,则是,穷光蛋起家的怕太太,有美貌妻子的怕太太,妻子有钱有势的怕太太,此谓之三怕。

  穷苦起家的丈夫,靠太太艰苦支持,一旦富贵荣华,旧恩旧情,一齐爆发,遇到有啥争执,自会油然而兴“算啦算啦,让她让她”之念,遂不得不由让之、躲之、避之,终于怕之矣。

  前些时看到诗人胥端甫先生一文,写的是他同乡四川军阀邓锡侯先生惧内故事。原来邓先生的爹卖沙罐为业,从这个村卖到那个村,大家都叫他为“邓沙罐”,当然穷苦不堪。邓锡侯先生任自卫队队长,换了别人,既当了队长,在县里俨然人物,八面威风,还上进个啥?可是他却仍想去保定军校深造。一些酒肉朋友,全体响应,并告曰:“你不妨起一个‘会’,我们都算一份,则不但旅费有着落,连妻子都可安顿矣。”邓先生和太太乃摆了一桌盛宴,可是到时候竟没有一个驾临,一直等到中午,仅他上私塾时一位老师前来,睹状曰:“你不是起会乎?人安在哉?”邓锡侯先生不禁小悟,老师曰:“没有关系,我自己帮你几两银子,另外有一位朋友,也可借你一点。”如此这般,才算进了保定讲武学堂,读书期间所有的费用,全靠妻大人为人纺麻织布,以戋戋之数,汇到保定。

  邓锡侯先生干起高官,有“水晶猴子”之称——水晶猴子者,伶俐奸猾,狡不可测也。他阁下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太太,太太一脸麻子,能干万状。有一次,军阀们在重庆举行军事会议,打算即席把邓锡候先生处决,妻大人闻知,立即率领手枪营及步兵骑兵各一团,围住会场,把邓救出。有一次,帮闲分子建议邓锡候先生娶一个小老婆,妻大人闻知,跑到他司令部骂曰:“你干军长啦,嫌老娘无用啦,要讨小老婆,还记得老娘纺麻洗衣,为你筹学费乎?”还作脱裤子状曰:“你来试试,看老娘有用没有用?”把邓先生吓得抱头鼠窜。呜呼,这一怕怕得有道义、有灵性,在怕老庙中,应居贵宾之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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