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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夫(2)


  然而,幸运之神再度照顾她。一年后,皇宫里因宫女过多——约略的估计,那时的宫女约有一万余人,刘彻先生要释放一批出宫。一些陷于绝望的老奶,都盼望自己也在释放之列。卫子夫女士想到未来,与其困在里面,年华逐渐老去,不如仍回到平阳公主家,仍当一个歌女,还可能觅取夫婿,终身有靠。所以,当她随着申请出宫的宫女群,晋见皇帝,听候裁决的时候,她拜倒座前,忍不住流下眼泪。刘彻先生霎时间想起前景,就留住她,而且宠爱有加。

  皇后陈娇女士的反应十分强烈,把气出到卫子夫女士弟弟卫青先生身上,经过情形,前已言之。想不到这场逮捕,反而引起刘彻先生对陈娇女士的厌恶,和对卫子夫女士更深的爱怜。她阁下因祸得福,从此时来运转,应验了古人对专制政体的形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于是——

  卫子夫女士的大哥卫长君先生,稍后担任宫廷侍从官(侍中)。卫子夫女士的二哥卫青先生,稍后不但担任最高统帅(大将军),而且娶了他的主子平阳公主。

  卫子夫女士的姊姊卫君孺女士,嫁给公孙贺先生。公孙贺先生稍后被封为侯爵,担任交通部部长(太仆),不久擢升为宰相。

  卫子夫女士的妹妹卫少儿女士,最初跟平阳公主的家人霍仲孺先生私通,生了一个儿子霍去病,霍去病先生稍后跟舅父卫青先生并居高位,担任武装部队总指挥(骠骑将军),把匈奴汗国打得七零八落。再稍后,卫少儿女士把霍仲孺先生一脚踢,看上了破落户陈掌先生,硬嫁给他。刘彻先生就命陈掌先生担任太子宫总管(詹事)。

  而卫子夫女士自己,则生了三女一男。三女曰:卫长公主,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一男曰:刘据。纪元前二世纪七〇年代前一二八年,刘彻先生正式封卫子夫女士为皇后,立七岁的刘据先生为皇太子。卫氏家族,势倾全国。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一个女奴的女儿——也是一个女奴,竟手转乾坤,在西汉王朝中,建立如此庞大广泛,而炙手可热的势力。世界上如果有传奇性事迹的话,这正是典型的传奇性事迹。当时民间就有歌谣曰——

  生男不必太欢喜,生女不必心悲煞。
  试看卫子夫,一家霸天下。

  万箭俱发

  当卫家势力鼎盛,万人称羡之际,已埋伏下覆灭的种子。首先是卫子夫女士年龄渐老,“老”对于漂亮女人是一种残忍的酷刑,任何美女都无法不老,而老了之后,容颜凋谢。卫子夫女士当然美貌绝伦,不绝伦便抓不住老帝崽,但人无十年好,花无百日红,年老则色衰,一天一天的不复当年。色衰则爱弛,刘彻先生自然不再顾念黄脸婆。所以到了后来,卫子夫女士虽贵为皇后,也很难见到皇帝一面。

  刘彻先生这时正沉醉在更年轻更漂亮的王夫人、李夫人、尹倢(人予)、赵钩弋女士等等的温香暖玉酥胸中。其次是,皇太子刘据先生,他遗传了母亲敦厚的性格,史书上说他“仁恕温谨”,而老爹刘彻先生,却聪明能干,反应灵敏,多才多姿。他嫌他儿子不够精悍,一点也不像自己。

  这两种危机使卫子夫女士母子产生恐惧,盖千万只暗箭,正射向她,灾祸可能一旦爆发。刘彻先生也察觉到他们的不安,特别告诉身为最高统帅的卫青先生曰:“皇太子敦厚好静,一定可以安定天下,我还有啥可忧虑的。如果挑选守成的君主,没有比皇太子更适合的人选。听说皇后和皇太子惶惶终日,如果真有这回事,请他们了解我的本心。”卫青先生除了感谢皇恩浩荡外,也深自庆幸。

  很多迹象说明刘彻先生也确实有这种心愿,他阁下除了喜欢声色犬马外,跟秦王朝嬴政大帝一样,也喜欢云游四方,到处乱逛。不过小民乱逛就叫乱逛,帝王乱逛,在官文书上则叫“出狩”“巡幸”——“出狩”还像人话,“巡幸”就是狗话。不管人话也好,狗话也好。刘彻先生每次离开首都时,就把政府交给儿子刘据主持,把皇宫交给卫子夫主持。母子们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所作的决定,刘彻先生无不十分满意。刘据先生性情宽厚,对于死刑案件最后裁决时,如果发现是场冤狱,就立即加以平反,引起人民的赞颂膜拜。然而,任何专制政府,无一不是只重视官权,不重视人权的。

  刘彻先生所用的酷吏群,那些位高权重的官崽,以逮捕和杀戮为他们唯一的邀功和升迁途径,而皇太子似乎偏偏跟他们作对,断了他们的前程,自然怨声载道;最初不过窃窃议论,后来开始在刘彻先生面前宛转攻击。卫子夫女士感觉事态严重,再英明的人都挡不住如火如荼的小报告,何况,她深知刘彻先生并不英明,只不过一个普通的酒色之徒而已。她告诫儿子曰:“遇到大事大狱,应该留待老爹决定,你可不要自作主张。”但是,刘彻先生却每一次都支持儿子,认为老妻太不坦诚。政府官员遂分成两派,尊重人权的是一派,尊重官权的又是一派。酷吏群是一个庞大的势力,他们对刘据先生的陷害,无所不用其极。

  纪元前一〇六年,卫青先生逝世,官权派高兴得跳起来,大开香槟庆祝。盖老娘失宠,老舅又死,而宫廷中的父爱最不可恃,正是对刘据先生下手的时候。刘彻先生那年五十二岁,在古代的宫廷里,已算老矣耄矣。大概感到来日无多,而更加荒淫,卫子夫女士更难见他一面,攻击就更加猛烈卑鄙,这得举个例子。

  有一次,刘据先生进宫晋见老娘,大概逗留的时间稍久,宫门警卫官(小黄门)苏文先生——官权派的小喽啰之一,向刘彻先生告密曰:“皇太子跟宫女们乱搞起来啦。”刘彻先生倒还漂亮,好小子,你喜欢妞儿呀,立刻下令把太子宫的宫女,增加到二百人。苏文先生抹了一鼻子灰,心还不甘,他和他的宫门警卫官同僚常融、王弼二位先生,就更加紧收集刘据先生的过失。如果刘据先生没有过失,他们就捏造过失,并在捏造的过失上,加油加醋,使它不但变成真实的,而且是严重的。

  卫子夫女士把他们恨入骨髓,曾跟儿子密商,要儿子禀报老爹,杀掉他们。刘据先生这时已二十九岁,危机四伏的环境,培养出他的政治警觉,他知道仅只杀掉几个爪牙无补于事,反而更增加仇恨。而且,也未必能杀掉他们。他曰:“我们以后只有更加小心,只要不做错事,老爹英明,向来不信奸邪,没啥可忧愁的。”恰巧刘彻先生有小病躺床,教常融先生召唤刘据,常融先生回报曰:“皇太子听说你病啦,脸上一团高兴。”刘彻先生像挨了一记闷棍,一语不发。等了一会,儿子赶来,刘彻先生瞧他脸上有眼泪的痕迹,觉得不对劲,一再盘问,勃然大怒,把常融先生处决。

  ——呜呼,宫廷斗争是最可怕的斗争,盖任何斗争都有天伦的温暖,只有宫廷斗争,骨肉之间都不免猜忌诈欺。刘据先生的泪痕显然是伪装的,再孝顺的儿子,即令听到老爹横祸惨死,也不可能立即珠泪倾盆,而且一直持续到抵达现场。然而,我们不责怪刘据,斗争的残酷使他不得不用诈术以自保。父子之情,在宫廷中淡薄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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