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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地(2)


  纪元前三世纪一〇年代前288年。秦国王嬴稷先生忽然觉得“王”不够过瘾,于是改称“西帝”,派遣使节到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请田地先生称“东帝”。这一项突变,引起一连串国际战争。

  《资治通鉴》曰:

  “十月,秦王(嬴稷)称西帝,遣使立齐王(田地)为东帝,欲约共伐赵。”

  英明领导之下

  田地先生接到这个请求,龙心大痒,咦,秦王国把俺跟他看得一般高呀,虽灭燕不成,那是没有人帮拳之故,现在把赵王国瓜分,疆土大增,可真美不可言。但他想到自己的实力,又不禁有点犹豫。

  《资治通鉴》曰:

  “苏代自燕来,齐王(田地)曰:‘秦使魏冉致帝,子以为何如?’对曰:‘愿王受之而勿称也。秦称之,天下安之,王乃称之,无后也(未晚也)。秦称之,天下恶之,王因勿称以收天下,此大资也。且伐赵,孰与伐桀宋利?今王不如释帝以收天下之望,发兵以伐桀宋,宋举,则楚、赵、魏、卫,皆惧矣。是我以名尊秦,而令天下憎之。’”

  苏代先生果然不凡,他把烫山芋扔还给秦王国。田地先生当了两天“东帝”之后,就对“帝”这玩艺闭口不提。赢稷先生一瞧,“东帝”既没有啦,他这“西帝”就“西”不起来,只好打马虎眼,仍称他的国王。田地先生在这场外交接触中,打了一个胜仗。马上跟魏王国、楚王国结盟,攻击桀宋王国。

  桀宋王国就在三国联军围困下灭亡,经过情形,在宋偃文中,已叙述之矣。但要特别指出一点,苏代先生奉田地先生之命,前往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劝阻秦王国援军,竟凭三寸不烂之舌,使秦王国背弃盟邦。冬烘之辈常抨击苏秦、张仪没有真才实学,翻云覆雨,全靠一张嘴。呜呼,正因为他们全靠一张嘴,才必须拥有真才实学。在官场之中,只要精于拍马,就可爬到高位。游说家像坐在炸弹上,几乎每一分钟都有爆炸的可能,没有真才实学支持,早被“烹之”矣。

  苏秦先生那种南北结盟,共抗强秦的大战略,直到今天,二十世纪矣,在国际上仍占主导地位,冬烘之辈既没有这种眼光,也没有这种抱负。苏代先生不过二流角色,他之能劝阻秦王国背盟,并不靠他的一番话,而靠他对世局的洞察。注意他的分析:“田地之强暴,无异于宋偃。今约楚魏而攻宋,其势必欺楚魏。楚魏受其欺,必西向而事秦。”一针见血、料事如神。

  果然,三国联军在攻占了桀宋王国之后,依照原来盟约,齐王国、魏王国、楚王国,共同瓜分疆土,各得一份。田地先生左思右想,忽然大怒曰:“这场战役,几乎全是齐王国打的,而俺,以国王之尊,还御驾亲征,如果不御驾亲征,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疆场之上,靠你们几个毛头小伙,能大获全胜呀。楚魏那一小撮军队,一阵风都刮得无影无踪,怎么有脸要地?”

  于是,使用诡计,声言欢送楚军,然后在屁股后突然攻击,在措手不及下,楚军大败而逃。田地接着对魏王国如法炮制,把桀宋王国领土,全部下肚。国际间固然没有信义,但没有信义到这种程度,也实在离谱。楚魏二国气得双目昏花,分别向秦王国靠拢。

  田地先生把所有的邻国都制造成不共戴天之仇,已走上宋偃先生的覆辙,但他却以为他比宋偃先生棋高一着。他对国境内的两个小封国:鲁国(山东省曲阜市)和邹国(山东省邹县),以及邻境的一个小封国卫国(河南省濮阳市),发出通牒,要他们的国君做他的臣属,向齐王国进贡,三国国君无可奈何,只好把田地先生那个混蛋,当作周王朝的国王,向他朝觐。

  田地先生对自己的伟大勋业,和在历史上的崇高地位,大为满意,向他的高级官员宣称:“齐王国在俺英明的领导之下,击破燕王国,使它永不能复兴。灭掉桀宋王国,使它再不能翻身。开拓的疆土,有千里之远。先后给楚王国跟魏王国以重创,威震天下。鲁国、卫国、邹国,都自动自发归附称臣。沿边地区,都不震恐。等俺哪一天,心血来潮,亲率堂堂大军,灭掉那个残存的周王国,把它的国宝九鼎,搬到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然后正式称号‘天子’,号令各国,谁敢不买俺的账?”

  五国联军

  田地先生这番肤浅的言论,使他的堂弟,担任宰相的田文先生,大吃一惊,建议曰:“宋偃先生正因为一味虚骄,我们才抓住机会把他干掉。大王呀,愿你以他为戒。周王朝虽然只剩下洛阳城和附近一星点土地,然而,他们的国王,仍是传统名义上的‘共主’。列国之间,互相攻伐,战火从来没有燃烧到洛阳,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你阁下前些时,曾坚决拒绝‘帝’的称号,国际上对你倍加尊敬。而今忽然要消灭周王朝,自当天子,恐怕不是国家之福。”

  用不着到卦摊上算六爻课,就可知道暴君的反应,田地先生曰:“子天乙放逐姒履癸,姬发攻打子受辛。姒履癸不是子天乙的君王乎?子受辛不是姬发先生的君王乎?有啥可说的,俺难道比不上子天乙、姬发?可惜你不是伊尹、姜子牙耳。你既然看我不顺眼,就请另投明主。”下令免除田文先生的宰相。

  ——田文先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战国时代“四大公子”之一的孟尝君。纪元前三世纪之前春秋时代,封国国君多半都是“侯爵”(所以有“诸侯”名称出现),对手下有功勋的贵族或部属,不能再封侯爵,就改封“君爵”。等到各国国君,窜升为国王,这种称谓,一直保持下去。所以事实上,“君”就是“侯”,“侯”就是“君”。到了纪元前二世纪,西汉王朝建立,才开始大批封侯。只在对女人宠荣时,才封为“君”。男人封侯,女人封君,爵位相等。

  田地先生把田文先生赶走后,耳朵里再也听不到反调言论,而只听到顺调声音——雷动的鼓掌和万岁的嘶喊,田地先生乃心旷神怡,精神抖擞。

  《东周列国志》曰:

  “田地自田文去后,益自骄矜。日夜谋代周为天子。时齐增多怪异,天雨血,方数百里,沾人衣,腥臭难当。又地坼数丈,泉水涌出。又有人当阙而哭,但闻其声,不见其形。由是百姓惶惶,朝不保夕。大夫狐咺、陈举,先后进谏,且请召还田文。田地怒而杀之,陈尸通衢,以杜绝谏言。于是王蠋、太史敖等,皆谢病弃职,归隐乡里。”

  谚云:“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田地先生勇不可当的为自己挖掘坟墓,谁都不能使他住手。再也料不到,就在这时候,燕王国大复仇行动,已经准备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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