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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缸文化(1)


  ⊙执笔者朱正生先生。
  ⊙文载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四日至二十六日纽约《北美日报》。

  “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这是宋神宗时代实行政治改革的王安石(1021~1086)的名言。这位政治家恐怕是秦汉以后,盛唐以降的第一个不愿固守传统,而敢于向历史祖宗提出挑战的人。我们中华民族从宋朝起,就国势转衰,到了十九世纪,终于遇到空前的生存危机。由于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我国知识分子才开始注意到自己的古老文化的问题。从清季文华殿大学士理学名臣倭仁,于一八六七年反对人士接受西学的言论算起,关于中国文化的论争,断断续续已闹了一百多年。一九一九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则是中西文化矛盾中所引起的一场激变。

  以中国幅员之广,人口之众,民性之勤,智慧之高,竟一再受制于外国。自鸦片战争之后一百年来,几至亡国灭种,岂非咄咄怪事,令人大惑不解?凡有血性的中华儿女,无不为此潜心探索,因悉我国积弱如此,无非种因于文化。在无数向中国传统文化挑战的人士中,我们最熟悉的,前有鲁迅、胡适,后有柏杨,他们眼见社会道德的堕落,政治观念之落伍,学术文化之萎缩,一致针贬时弊,痛诋我们祖先所遗留下来的世故、功利、权诈、谄谀、泥古、保守、作伪的传统文化。我们就拿柏杨来说吧!这位以杂文名闻天下的作家,著作等身,除了若干文艺小说而外,计有短篇杂文《柏杨选集》十辑,《柏杨随笔》十辑,以及讽刺小说《古国怪遇记》《打翻铅字架》二集。他的全部作品都是以嘻笑怒骂、刁钻灵活的笔法向目前中国社会中的畸形道德和丑恶人性,展开无情的攻击,吸引了无数像孙观汉先生、寒雾小姐这样忠实的读者。这个“糟老头”的基本出发点却是“我爱吾国,爱之切,故责之也苛”。他一方面是不满现状,而另一方面又恨铁不成钢,对自己国家的前途,深感叹惜!

  中国人的暮气、保守、迷信、愚昧、欺诈、乡愿、贪污、奴颜、畏缩、虚荣、势利、淫乱、嗜杀等等恶劣的习气和人性,是多方面的,很难一语予以概括;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些人心不振、道德没落的现象,往往与我们的传统文化有关,或直接从我们的祖先手里遗传下来。鲁迅先生把中国人那种变态的精神上的存储反应,统称之为“阿Q精神”。李宗吾先生从我国官场,悟到了一种“厚黑哲学”,教人脸厚如城墙,心黑像锅底,曾在生活艰苦的抗战期中,脍炙人口,人人乐为传诵。现在我们的柏杨先生对上面这些林林总总,积非成是的盘古文化,无以名之,统而称之为“酱缸文化”。

  酱和霉豆腐一样,都是我国农村里最常见常吃的食物。二者的制作都是经过酦酵生霉的化学作用而成。因为具有以毒攻毒的自我防腐作用,这两种食物都很容易保藏,无论冬冷夏暖,都可经久不坏(实际是:本身已腐烂到了极点,根本无从坏起)。霉豆腐是吃稀饭用的一道好菜。至于酱,它的用途就更多了,酱可以做成甜面酱、辣椒酱,下饭调味都可以。当我们把黄瓜、萝卜、生姜,放在酱里泡一个时期,这些东西就原味尽失,而成了酱瓜、酱萝卜、酱生姜等等所谓的酱菜。这些蔬菜成了酱菜之后,也就与酱一样容易保存,经久不坏了。不过,无论酱和菜,毕竟是中国民间的穷办法,在肉类价格奇昂,新鲜蔬菜不能终年常有的情况下,只好以酱、酱菜、霉豆腐、咸菜、梅干菜等家常菜来下饭。反正中国人一向米面是主食,其他的东西都是次要的。话虽是这样说,像酱这种东西,偶尔吃一点是可以的,如果以此为主,长期的吃,任何人都会倒尽胃口。笔者是有过亲身经历的人。在抗战时期上学,每次从家带去的菜,以酱菜为最多,到后来吃得一嗅到那股酱味就怕了。

  说完了酱的特性,聪明的读者就不难理解柏杨先生为什么把中国的古文化称为“酱缸文化”的道理了。酱缸里面所存储的东西,固然不全是一无是处的渣滓,但其内容之陈腐污浊,则是一定不易的。柏杨先生在《猛撞酱缸集》中劈头就下了一个定义:“夫酱缸者,腐蚀力和凝固力极强的浑沌社会也。也就是一个被奴才统治、畸形道德、个体人生观和势利眼主义,长期斲丧,使人类特有的灵性僵化和泯灭的浑沌社会。”柏杨先生对于“酱缸文化”深痛恶绝,成见越来越深,久之他干脆把这个浑沌的酱缸看作是一个垃圾坑,把一切有恶名的东西统统往里丢,像目前中共把四人帮看作一切罪恶根源一样,凡是现在要抛弃的东西,统统归咎于四人帮或四人帮所搞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倒也痛快淋漓、干脆利落。

  世界上有两个大酱缸,一是位于亚洲大陆西南角的印度,也就是古代的天竺,或唐僧去西天取经的地方。一是东濒太平洋,南临南海,西迄昆仑山、喜马拉雅山脉,北接西伯利亚的中国。印度酱缸里面盛的是逃避人生现实的印度教文化;中国酱缸里面所装的是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道统定于一尊的“固有文化”,这两个古老的国家,同是地广人众,但都将国之不国,民无死所,其贫穷为世界之最,弄得差一点都被自己的文化所埋葬。不幸的是,由于地理环境的封闭,中国向来与广阔的世界隔绝,既没有外交,也没有通商;别人的文化不易流入,我们自己也不屑接受。从外国传来而能在中国落地生根的东西,没有别的,只有麻醉人心的佛教。又由于华夏民族的夜郎自大,一向把自己尊为天朝,凡中国以外的地方都视为藩属或蛮夷之邦。对付这些文化较低的民族,不是剿,就是抚,可说因应自如,游刃有余。可是,中华民族到了十九世纪,情形就大大地不同。因为这时候到东南亚来找麻烦的英、美、法诸国,绝非已往的匈奴、羯、氐、羌、鲜卑、蒙古、倭寇等“异类”可比。我们雄踞海港,炮镇要塞,而那些来自不同世界、不同文化的碧眼儿,竟能从几千里外的海洋上,坐着船,装着炮,把我们岸上以逸待劳的上国水师和陆师,打得落花流水,俯首称臣,天下竟有这种窝囊的事!这才真把那些满大人搞胡涂了。笔者每读史书,以今视昔,犹感大惑不解,悲愤莫名。

  民族与民族的竞争,犹之于个人与个人的竞争,最足以一决胜负的,莫过于知识文化高低。原来在嘉庆、道光年间,西方世界已具备了所谓近代文化,而东方世界仍停滞于中古时代;我们的祖先还热中于小脚、辫子、太监、姨太太,和鸦片烟,西方的科技于十八世纪中叶,已开始制造坚船利炮,已经利用机器从事生产和运输,而我们的农业、工业、军事,还都停留在唐宋时期,文人或知识分子还在那里做八股文,讲阴阳五行,我们实在太落伍了!天朝中国,又焉有不敢不亡之理!而后有识之士寻根究底,渐渐看出我们的问题出在传统文化上面,可是偏偏有些冬烘先生执迷不悟,挂起“卫道”旗帜,不脱孔孟的奴性,披着道统的外衣,宣传儒教。其实,我们的“本位文化”简直已成为一个大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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