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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难灭伽持圆大觉 法王成正体天然(2)


  那妇人满心欢喜,即叫:“看好茶来,厨下快整治东西。”遂下楼去,忙叫:“宰鸡宰鹅,煮腌下饭。”又叫:“杀猪杀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饭,白面捍饼。”三藏在楼上听见道:“孙二官,怎好?他去宰鸡鹅,杀猪羊,倘送将来,我们都是长斋,那个敢吃?”行者道:“我有主张。”去那楼门边跌跌脚道:“赵妈妈,你上来。”那妈妈上来道:“二官人有甚吩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杀生,我们今日斋戒。”寡妇惊讶道:“官人们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俱不是,我们唤做庚申斋。今朝乃是庚申日,当斋。只过三更后,就是辛酉,便开斋了。你明日杀生罢。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来,定照上样价钱奉上。”

  那妇人越发欢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闽笋、豆腐、面筋,园里拔些青菜,做粉汤,发面蒸卷子,再煮白米饭,烧香茶。”咦!那些当厨的庖丁都是每日家做惯的手段,霎时间就安排停当,摆在楼上,又有现成的狮仙糖果,四众任情受用。又问:“可吃素酒?”行者道:“止唐大官不用,我们也吃几杯。”寡妇又取了一壶暖酒。他三个方才斟上,忽听得乒乓板响。行者道:“妈妈,底下倒了甚么家火了?”寡妇道:“不是,是我小庄上几个客子送租米来晚了,教他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没人使用,教他们抬轿子去院中请小娘儿陪你们,想是轿杠撞得楼板响。”行者道:“早是说哩,快不要去请:一则斋戒日期,二则兄弟们未到。索性明日进来,一家请个表子,在府上耍耍时,待卖了马起身。”寡妇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气,又养了精神。”教:“抬进轿子来,不要去请。”四众吃了酒饭,收了家火,都散讫。

  三藏在行者耳根边悄悄的道:“那里睡?”行者道:“就在楼上睡。”三藏道:“不稳便。我们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着,这家子一时再有人来收拾,见我们或滚了帽子,露出光头,认得是和尚,嚷将起来,却怎么好?”行者道:“是啊!”又去楼前跌跌脚,寡妇又上来道:“孙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道:“我们在那里睡?”妇人道:“楼上好睡,又没蚊子,又是南风,大开着窗子,忒好睡觉。”行者道:“睡不得。我这朱三官儿有些寒湿气,沙四官儿有些漏肩风,唐大哥只要在黑处睡,我也有些儿羞明,此间不是睡处。”

  那妈妈走下去,倚着柜栏叹气。他有个女儿,抱着个孩子近前道:“母亲,常言道:‘十日滩头坐,一日行九滩。’如今炎天,虽没甚买卖,到交秋时,还做不了的生意哩,你嗟叹怎么?”妇人道:“儿啊,不是愁没买卖。今日晚间,已是将收铺子,入更时分,有这四个马贩子来赁店房,他要上样管待。实指望赚他几钱银子,他却吃斋,又赚不得他钱,故此嗟叹。”那女儿道:“他既吃了饭,不好往别人家去,明日还好安排荤酒,如何赚不得他钱?”妇人又道:“他都有病、怕风、羞亮,都要在黑处睡。你想家中都是些单浪瓦儿的房子,那里去寻黑暗处?不若舍一顿饭与他吃了,教他往别家去罢。”

  女儿道:“母亲,我家有个黑处,又无风色,甚好,甚好。”妇人道:“是那里?”女儿道:“父亲在日曾做了一张大柜,那柜有四尺宽,七尺长,三尺高下,里面可睡六七个人。教他们往柜里睡去罢。”妇人道:“不知可好?等我问他一声。──孙官人,舍下蜗居,更无黑处,止有一张大柜,不透风,又不透亮,往柜里睡去如何?”行者道:“好好好。”即着几个客子把柜抬出,打开盖儿,请他们下楼。

  行者引着师父,沙僧拿担,顺灯影后径到柜边。八戒不管好歹,就先趴进柜去。沙僧把行李递入,搀着唐僧进去,沙僧也到里边。行者道:“我的马在那里?”旁有伏侍的道:“马在后屋拴着吃草料哩。”行者道:“牵来,把糟抬来,紧挨着柜儿拴住。”方才进去,叫:“赵妈妈,盖上盖儿,插上锁钉,锁上锁子;还替我们看看,那里透亮,使些纸儿糊糊。明日早些儿来开。”寡妇道:“忒小心了。”遂此各各关门去睡不题。

  却说他四个到了柜里,可怜啊!一则乍戴个头巾,二来天气炎热,又闷住了气,略不透风。他都摘了头巾,脱了衣服,又没把扇子,只将僧帽扑扑搧搧。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直到有二更时分,却都睡着。惟行者有心闯祸,偏他睡不着,伸过手,将八戒腿上一捻。那呆子缩了脚,口里哼哼的道:“睡了罢,辛辛苦苦的,有甚么心肠还捻手捻脚的耍子?”行者捣鬼道:“我们原来的本身是五千两,前者马卖了三千两,如今两搭联里现有四千两,这一群马还卖他三千两,也有一本一利。够了,够了。”八戒要睡的人,那里答对。

  岂知他这店里走堂的、挑水的、烧火的素与强盗一伙,听见行者说有许多银子,他就着几个溜出去,伙了二十多个贼,明火执杖的来打劫马贩子,冲开门进来。唬得那赵寡妇娘女们战战兢兢的关了房门,尽他外边收拾。原来那贼不要店中家火,只寻客人。到楼上不见形迹,打着火把,四下照看,只见天井中一张大柜,柜脚上拴着一匹白马,柜盖紧锁,掀翻不动。

  众贼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看这柜势重,必是行囊财帛锁在里面。我们偷了马,抬柜出城,打开分用,却不是好?”那些贼果找起绳扛,把柜抬着就走,幌啊幌的。八戒醒了道:“哥哥,睡罢,摇甚么?”行者道:“莫言语,没人摇。”三藏与沙僧忽地也醒了,道:“是甚人抬着我们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抬,抬到西天,也省得走路。”

  那贼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抬向城东,杀了守门的军,打开城门出去。当时就惊动六街三市各铺上火甲人夫,都报与巡城总兵、东城兵马司。那总兵、兵马事当干己,即点人马弓兵,出城赶贼。那贼见官军势大,不敢抵敌,放下大柜,丢了白马,各自落草逃走。众官军不曾拿得半个强盗,只是夺下柜,捉住马,得胜而回。总兵在灯光下见那马,好马:

  鬃分银线,尾亸玉条。说甚么八骏龙驹,赛过了骕骦款段。千金市骨,万里追风。登山每与青云合,啸月浑如白雪匀。真是蛟龙离海岛,人间喜有玉麒麟。

  总兵官把自家马儿不骑,就骑上这个白马,帅军兵进城,把柜子抬在总府,同兵马写个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到天明启奏,请旨定夺。官军散讫不题。

  却说唐长老在柜里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害杀我也。若在外边,被人拿住,送与灭法国王,还好折辨;如今锁在柜里,被贼劫去,又被官军夺来,明日见了国王,现现成成的开刀请杀,却不凑了他一万之数?”行者道:“外面有人打开柜,拿出来,不是捆着,便是吊着。且忍耐些儿,免了捆吊。明日见那昏君,老孙自有登答,管你一毫儿也不伤。且放心睡睡。”

  挨到三更时分,行者弄个手段,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三尖头的钻儿,挨柜脚两三钻,钻了一个眼子。收了钻,摇身一变,变做个蝼蚁儿,趴将出去。现原身,踏起云头,径入皇宫门外。那国王正在睡浓之际。他使个“大分身普会神法”,将左臂上毫毛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小行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瞌睡虫。念一声“唵”字真言,教当方土地领众布散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大小官员宅内,但有品职者,都与他一个瞌睡虫,人人稳睡,不许翻身。又将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幌一幌,叫声:“宝贝,变!”即变做千百口剃头刀儿。他拿一把,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里剃头。咦!这才是:

  法王灭法法无穷,法贯乾坤大道通。
  万法原因归一体,三乘妙相本来同。
  钻开玉柜明消息,布散金毫破蔽蒙。
  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灭去来空。

  这半夜剃削成功。念动咒语,喝退土地神祇。将身一抖,两臂上毫毛归伏。将剃头刀总捻成真,依然认了本性,还是一条金箍棒,收来些小之形,藏于耳内。复翻身还做蝼蚁,钻入柜内,现了本相,与唐僧守困不题。

  却说那皇宫内院,宫娥彩女天不亮起来梳洗,一个个都没了头发;穿宫的大小太监也都没了头发。一拥齐来,到于寝宫外,奏乐惊寝,个个噙泪,不敢传言。少时,那三宫皇后醒来,也没了头发。忙移灯到龙床下看处,锦被窝中,睡着一个和尚,皇后忍不住言语出来,惊醒国王。那国王急睁睛,见皇后的头光,他连忙爬起来道:“梓童,你如何这等?”皇后道:“主公亦如此也。”那皇帝摸摸头,唬得三尸呻咋,七魄飞空,道:“朕当怎的来耶?”正慌忙处,只见那六院嫔妃、宫娥彩女、大小太监,皆光着头跪下道:“主公,我们做了和尚耶。”国王见了,眼中流泪道:“想是寡人杀害和尚……”即传旨吩咐:“汝等不得说出落发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贬国家不正。且都上殿设朝。”

  却说那五府六部,合衙门大小官员,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阙。原来这半夜一个个也没了头发。各人都写表启奏此事。只听那:

  静鞭三响朝皇帝,表奏当今剃发因。

  毕竟不知那总兵官夺下柜里贼脏如何,与唐僧四众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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