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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3)


  长老听了,赞叹不已道:“真是阳春白雪,浩气冲霄,弟子不才,敢再起两句。”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之士,大养之人也。不必再相联句,请赐教全篇,庶我等亦好勉强而和。”三藏无已,只得笑吟一律曰:

  “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
  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立行藏。
  修成玉像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

  四老听毕,俱极赞扬。十八公道:“老拙无能,大胆搀越,也勉和一首。”云:

  “劲节孤高笑木王,灵椿不似我名扬。
  山空百丈龙蛇影,泉汲千年琥珀香。
  解与乾坤生气概,喜因风雨化行藏。
  衰残自愧无仙骨,惟有苓膏结寿场。”

  孤直公道:“此诗起句豪雄,联句有力,但结句自谦太过矣。堪羡!堪羡!老拙也和一首。”云:

  “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绝堂前大器扬。
  露重珠缨蒙翠盖,风轻石齿碎寒香。
  长廊夜静吟声细,古殿秋阴淡影藏。
  元日迎春曾献寿,老来寄傲在山场。”

  凌空子笑而言曰:“好诗,好诗,真个是月胁天心。老拙何能为和?但不可空过,也须扯谈几句。”曰:

  “梁栋之材近帝王,太清宫外有声扬。
  晴轩恍若来青气,暗壁寻常度翠香。
  壮节凛然千古秀,深根结矣九泉藏。
  凌云势盖婆娑影,不在群芳艳丽场。”

  拂云叟道:“三公之诗,高雅清淡,正是放开锦绣之囊也。我身无力,我腹无才,得三公之教,茅塞顿开。无已,也打油几句,幸勿哂焉。”诗曰:

  “淇澳园中乐圣王,渭川千亩任分扬。
  翠筠不染湘娥泪,班箨堪传汉史香。
  霜叶自来颜不改,烟梢从此色何藏?
  子猷去世知音少,亘古留名翰墨场。”

  三藏道:“众仙老之诗,真个是吐凤喷珠,游夏莫赞。厚爱高情,感之极矣。但夜已深沉,三个小徒不知在何处等我。弟子不能久留,敢此告回寻访,尤无穷之至爱也。望老仙指示归路。”四老笑道:“圣僧勿虑。我等也是千载奇逢,况天光晴爽,虽夜深却月明如昼,再宽坐坐,待天晓自当远送过岭,高徒一定可相会也。”

  正话间,只见石屋之外,有两个青衣女童,挑一对绛纱灯笼,后引着一个仙女。那仙女捻着一枝杏花,笑吟吟进门相见。那仙女怎生模样?他生得:

  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弓鞋弯凤嘴,绫袜锦拖泥。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姬。

  四老欠身问道:“杏仙何来?”那女子对众道了万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赓酬,特来相访,敢求一见。”十八公指着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劳求见?”三藏躬身,不敢言语。那女子叫:“快献茶来。”又有两个黄衣女童捧一个红漆丹盘,盘内有六个细磁茶盂,盂内设几品异果,横担着匙儿;提一把白铁嵌黄铜的茶壶,壶内香茶喷鼻。斟了茶,那女子微露春葱,捧磁盂先奉三藏,次奉四老,然后一盏,自取而陪。

  凌空子道:“杏仙为何不坐?”那女子方才去坐。茶毕,欠身问道:“仙翁今宵盛乐,佳句请教一二如何?”拂云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圣僧真盛唐之作,甚可嘉羡。”那女子道:“如不吝教,乞赐一观。”四老即以长老前诗后诗并禅法论,宣了一遍。那女子满面春风,对众道:“妾身不才,不当献丑。但聆此佳句,似不可虚,勉强将后诗奉和一律如何?”遂朗吟道:

  “上盖留名汉武王,周时孔子立坛扬。
  董仙爱我成林积,孙楚曾怜寒食香。
  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
  自知过熟微酸意,落处年年伴麦场。”

  四老闻诗,人人称贺,都道:“清雅脱尘,句内包含春意。好个‘雨润红姿娇且嫩’!‘雨润红姿娇且嫩’!”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适闻圣僧之章,诚然锦心绣口。如不吝珠玉,赐教一阕如何?”唐僧不敢答应。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情,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十八公道:“杏仙尽有仰高之情,圣僧岂可无俯就之意?如不见怜,是不知趣了也。”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有名之士,决不苟且行事。如此样举措,是我等取罪过了。污人名,坏人德,非远达也。果是杏仙有意,可教拂云叟与十八公做媒,我与凌空子保亲,成此姻眷,何不美哉?”

  三藏听言,遂变了颜色,跳起来高叫道:“汝等皆是一类怪物,这般诱我。当时只以低行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四老见三藏发怒,一个个咬指担惊,再不复言。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这和尚好不识抬举。我这姐姐那些儿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质娇姿,不必说那女工针指,只这一段诗材,也配得过你。你怎么这等推辞?休错过了。孤直公之言甚当,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与你主婚。”三藏大惊失色,凭他们怎么胡谈乱讲,只是不从。鬼使又道:“你这和尚,我们好言好语,你不听从。若是我们发起村野之性,还把你摄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却不枉为人一世也?”那长老心如金石,坚执不从。暗想道:“我徒弟们不知在那里寻我哩!”说一声,止不住眼中堕泪。那女子陪着笑,挨至身边,翠袖中取出一个蜜合绫汗巾来,与他揩泪道:“佳客勿得烦恼。我与你倚玉偎香,耍子去来。”长老咄的一声吆喝,跳起身来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

  忽听得那里叫声:“师父,师父,你在那方言语也?”原来那孙大圣与八戒、沙僧牵着马,挑着担,一夜不曾住脚,穿荆度棘,东寻西找。却好半云半雾的过了八百里荆棘岭西下,听得唐僧吆喝,却就喊了一声。那长老挣出门来,叫声:“悟空,我在这里哩。快来救我,快来救我。”那四老与鬼使,那女子与女童,幌一幌,都不见了。

  须臾间,八戒、沙僧俱到边前道:“师父,你怎么得到此也?”三藏扯住行者道:“徒弟啊,多累了你们了。昨日晚间见的那个老者,言说土地送斋一事,是你喝声要打,他就把我抬到此方。他与我携手相搀,走入门,又见三个老者,来此会我,俱道我做‘圣僧’。一个个言谈清雅,极善吟诗。我与他赓和相攀,觉有夜半时候,又见一个美貌女子执灯火,也来这里会我,吟了一首诗,称我做‘佳客’。因见我相貌,欲求配偶,我方省悟。正不从时,又被他做媒的做媒,保亲的保亲,主婚的主婚,我立誓不肯。正欲挣着要走,与他嚷闹,不期你们到了。一则天明,二来还是怕你,只才还扯扯拽拽,忽然就不见了。”行者道:“你既与他叙话谈诗,就不曾问他个名字?”三藏道:“我曾问他之号:那老者唤做十八公,号劲节;第二个号孤直公;第三个号凌空子;第四个号拂云叟;那女子,称他做杏仙。”八戒道:“此物在于何处?才往那方去了?”三藏道:“去向之方,不知何所;但只谈诗之处,去此不远。”

  他三人同师父看处,只见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三字。三藏道:“此间正是。”行者仔细观之,却原来是一株大桧树、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竹后有一株丹枫。再看崖那边,还有一株老杏、二株腊梅、二株丹桂。行者笑道:“你可曾看见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这几株树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树?”行者道:“十八公乃松树,孤直公乃柏树,凌空子乃桧树,拂云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枫树,杏仙即杏树,女童即丹桂即腊梅也。”八戒闻言,不论好歹,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两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三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伤了他。他虽成了气候,却不曾伤我。我等找路去罢。”行者道:“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那呆子索性一顿钯,将松、柏、桧、竹一齐皆筑倒,却才请师父上马,顺大路一齐西行。

  毕竟不知前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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