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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真行者落伽山诉苦 假猴王水帘洞誊文(1)


  却说孙大圣恼恼闷闷,起在空中,欲待回花果山水帘洞,恐本洞小妖见笑,笑我出乎尔反乎尔,不是个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宫,又恐天宫内不容久住;欲待要投海岛,却又羞见那三岛诸仙;欲待要奔龙宫,又不伏气求告龙王。真个是无依无倚。苦自忖量道:“罢罢罢,我还去见我师父,还是正果。”

  遂按下云头,径至三藏马前侍立道:“师父,恕弟子这遭!向后再不敢行凶,一一受师父教诲。千万还得我保你西天去也。”唐僧见了,更不答应,兜住马,即念紧箍儿咒。颠来倒去,又念有二十余遍。把大圣咒倒在地,箍儿陷在肉里有一寸来深浅,方才住口道:“你不回去,又来缠我怎的?”行者只教:“莫念,莫念。我是有处过日子的,只怕你无我去不得西天。”三藏发怒道:“你这猢狲杀生害命,连累了我多少,如今实不要你了。我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快走,快走,迟了些儿,我又念真言,这番决不住口,把你脑浆都勒出来哩。”大圣疼痛难忍,见师父更不回心,没奈何,只得又驾觔斗云,起在空中。忽然省悟道:“这和尚负了我心,我且向普陀崖告诉观音菩萨去来。”

  好大圣,拨回觔斗,那消一个时辰,早至南洋大海。住下祥光,直至落伽山上,撞入紫竹林中,忽见木叉行者迎面作礼道:“大圣何往?”行者道:“要见菩萨。”木叉即引行者至潮音洞口,又见善财童子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事要告菩萨。”善财听见一个“告”字,笑道:“好刁嘴猴儿,还像当时我拿住唐僧被你欺哩。我菩萨是个大慈大悲、大愿大乘、救苦救难、无边无量的圣善菩萨,有甚不是处,你要告他?”行者满怀闷气,一闻此言,心中怒发,咄的一声,把善财童子喝了个倒退,道:“这个背义忘恩的小畜生,着实愚鲁!你那时节作怪成精,我请菩萨收了你,皈正迦持,如今得这等极乐长生,自在逍遥,与天同寿,还不拜谢老孙,转倒这般侮慢。我是有事来告求菩萨,却怎么说我刁嘴要告菩萨?”善财陪笑道:“还是个急猴子。我与你作笑耍子,你怎么就变脸了?”

  正讲处,只见白鹦哥飞来飞去,知是菩萨呼唤,木叉与善财遂向前引导,至宝莲台下。行者望见菩萨,倒身下拜,止不住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菩萨教木叉与善财扶起道:“悟空,有甚伤感之事,明明说来。莫哭,莫哭,我与你救苦消灾也。”行者垂泪再拜道:“当年弟子为人,曾受那个气来?自蒙菩萨解脱天灾,秉教沙门,保护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经,我弟子舍身拚命,救解他的魔障,就如老虎口里夺脆骨,蛟龙背上揭生鳞。只指望归真正果,洗孽除邪。怎知那长老背义忘恩,直迷了一片善缘,更不察皂白之苦。”菩萨道:“且说那皂白原因来我听。”行者即将那打杀草寇前后始终,细陈了一遍。却说唐僧因他打死多人,心生怨恨,不分皂白,遂念紧箍儿咒,赶他几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特来告诉菩萨。菩萨道:“唐三藏奉旨投西,一心要秉善为僧,决不轻伤性命。似你有无量神通,何苦打杀许多草寇?草寇虽是不良,到底是个人身,不该打死。比那妖禽怪兽、鬼魅精魔不同。那个打死,是你的功绩;这人身打死,还是你的不仁。但祛退散,自然救了你师父。据我公论,还是你的不善。”

  行者噙泪叩头道:“纵是弟子不善,也当将功折罪,不该这般逐我。万望菩萨舍大慈悲,将松箍儿咒念念,褪下金箍,交还与你,放我仍往水帘洞逃生去罢!”菩萨笑道:“紧箍儿咒,本是如来传我的。当年差我上东土寻取经人,赐我三件宝贝,乃是锦襕袈裟、九环锡杖、金紧禁三个箍儿。秘授与咒语三篇,却无甚么松箍儿咒。”行者道:“既如此,我告辞菩萨去也。”菩萨道:“你辞我往那里去?”行者道:“我上西天,拜告如来,求念松箍儿咒去也。”菩萨道:“你且住,我与你看看祥晦如何。”行者道:“不消看,只这样不祥也够了。”菩萨道:“我不看你,看唐僧的祥晦。”

  好菩萨,端坐莲台,运心三界,慧眼遥观,遍周宇宙,霎时间开口道:“悟空,你那师父顷刻之际,就有伤身之难,不久便来寻你。你只在此处,待我与唐僧说,教他还同你去取经,了成正果。”孙大圣只得皈依,不敢造次,侍立于宝莲台下不题。

  却说唐长老自赶回行者,教八戒引马,沙僧挑担,连马四口,奔西走不上五十里远近,三藏勒马道:“徒弟,自五更时出了村舍,又被那弼马温着了气恼,这半日饥又饥,渴又渴,那个去化些斋来我吃?”八戒道:“师父且请下马,等我看可有邻近的庄村,化斋去也。”三藏闻言,滚下马来。呆子纵起云头,半空中仔细观看,一望尽是山岭,莫想有个人家。八戒按下云来,对三藏道:“却是没处化斋,一望之间,全无庄舍。”三藏道:“既无化斋之处,且得些水来解渴也可。”八戒道:“等我去南山涧下取些水来。”沙僧即取钵盂,递与八戒。八戒托着钵盂,驾起云雾而去。那长老坐在路傍,等够多时,不见回来,可怜口干舌苦难熬。有诗为证。诗曰:

  保神养气谓之精,情性原来一禀形。
  心乱神昏诸病作,形衰精败道元倾。
  三花不就空劳碌,四大萧条枉费争。
  土木无功金水绝,法身疏懒几时成!

  沙僧在傍,见三藏饥渴难忍,八戒又取水不来,只得稳了行囊,拴牢了白马道:“师父,你自在坐着,等我去催水来。”长老含泪无言,但点头相答。沙僧急驾云光,也向南山而去。

  那师父独炼自熬,困苦太甚。正在怆惶之际,忽听得一声响亮,唬得长老欠身看处,原来是孙行者跪在路傍,双手捧着一个磁杯道:“师父,没有老孙,你连水也不能够哩。这一杯好凉水,你且吃口水解渴,待我再去化斋。”长老道:“我不吃你的水,立地渴死,我当任命。不要你了,你去罢。”行者道:“无我你去不得西天也。”三藏道:“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泼猢狲,只管来缠我做甚?”那行者变了脸,发怒生嗔,喝骂长老道:“你这个狠心的泼秃!十分贱我。”抡铁棒,丢了磁杯,望长老脊背上砑了一下。那长老昏晕在地,不能言语,被他把两个青毡包袱提在手中,驾觔斗云,不知去向。

  却说八戒托着钵盂,只奔山南坡下,忽见山凹之间有一座草舍人家。原来在先看时,被山高遮住,未曾见得;今来到边前,方知是个人家。呆子暗想道:“我若是这等丑嘴脸,决然怕我,枉劳神思,断然化不得斋饭。须是变好,须是变好。”

  好呆子,捻着诀,念个咒,把身摇了七八摇,变作一个食痨病黄胖和尚,口里哼哼唧唧的挨近门前,叫道:“施主,厨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贫僧是东土来,往西天取经的。我师父在路饥渴了,家中有锅巴冷饭,千万化些儿救口。”原来那家子男人不在,都去插秧种谷去了。只有两个女人在家,正才煮了午饭,盛起两盆,却收拾送下田去,锅里还有些饭与锅巴,未曾盛了。那女人见他这等病容,却又说东土往西天去的话,只恐他是病昏了胡说,又怕跌倒,死在门首。只得哄哄翕翕,将些剩饭锅巴,满满的与了一钵。呆子拿转来,现了本像,径回旧路。

  正走间,听得有人叫“八戒”。八戒抬头看时,却是沙僧站在山崖上喊道:“这里来,这里来。”及下崖,迎至面前道:“这涧里好清水不舀,你往那里去的?”八戒笑道:“我到这里,见山凹子有个人家,我去化了这一钵干饭来了。”沙僧道:“饭也用着,只是师父渴得紧了,怎得水去?”八戒道:“要水也容易,你将衣襟来兜着这饭,等我使钵盂去舀水。”

  二人欢欢喜喜回至路上,只见三藏面磕地,倒在尘埃;白马撒缰,在路傍长嘶跑跳;行李担不见踪影。慌得八戒跌脚搥胸,大呼小叫道:“不消讲,不消讲,这还是孙行者赶走的余党,来此打杀师父,抢了行李去了。”沙僧道:“且去把马拴住!”只叫:“怎么好?怎么好?这诚所谓半途而废,中道而止也。”叫一声:“师父。”满眼抛珠,伤心痛哭。八戒道:“兄弟,且休哭。如今事已到此,取经之事,且莫说了。你看着师父的尸灵,等我把马骑到那个府州县乡村店集卖几两银子,买口棺木,把师父埋了,我两个各寻道路散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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