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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1)


  诗曰: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要物。
  若知无物又无心,便是真心法身佛。
  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涵万象。
  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
  无异无同无有无,难舍难取难听望。
  内外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个身心万法同。
  知之须会无心诀,不染不滞为净业。
  善恶千端无所为,便是南无释迦叶。

  却说那刘伯钦与唐三藏惊惊慌慌,又闻得叫声“师父来也”。众家僮道:“这叫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问:“是甚么老猿?”太保道:“这山旧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国,改名两界山。先年间曾闻得老人家说:王莽篡汉之时,天降此山,下压着一个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饮食,自有土神监押,教他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自昔到今,冻饿不死。这叫必定是他。长老莫怕,我们下山去看来。”三藏只得依从,牵马下山。行不数里,只见那石匣之间果有一猴,露着头,伸着手,乱招手道:“师父,你怎么此时才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这长老近前细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样:

  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鬓边少发多青草,颔下无须有绿莎。眉间土,鼻凹泥,十分狼狈;指头粗,手掌厚,尘垢余多。还喜得眼睛转动,喉舌声和。语言虽利便,身体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孙大圣,今朝难满脱天罗。

  刘太保诚然胆大,走上前来,与他拔去了鬓边草,颔下莎,问道:“你有甚么说话?”那猴道:“我没话说,教那个师父上来,我问他一问。”三藏道:“你问我甚么?”那猴道:“你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三藏道:“我正是,你问怎么?”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犯了诳上之罪,被佛祖压于此处。前者有个观音菩萨,领佛旨意,上东土寻取经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劝我再莫行凶,归依佛法,尽殷勤保护取经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后自有好处。故此昼夜提心,晨昏吊胆,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我愿保你取经,与你做个徒弟。”

  三藏闻言,满心欢喜道:“你虽有此善心,又蒙菩萨教诲,愿入沙门,只是我又没斧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来也。”三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来?”那猴道:“这山顶上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你只上山去将帖儿揭起,我就出来了。”三藏依言,回头央浼刘伯钦道:“太保啊,我与你上山走一遭。”伯钦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高叫道:“是真,决不敢虚谬。”

  伯钦只得呼唤家僮,牵了马匹。他却扶着三藏,复上高山。攀藤附葛,只行到那极巅之处,果然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有块四方大石,石上贴着一封皮,却是“唵嘛呢叭咪吽”六个金字。三藏近前跪下,朝石头看着金字,拜了几拜,望西祷祝道:“弟子陈玄奘,特奉旨意求经。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证灵山;若无徒弟之分,此辈是个凶顽怪物,哄赚弟子,不成吉庆,便揭不得起。”祝罢又拜。拜毕,上前将六个金字轻轻揭下。只闻得一阵香风,劈手把压帖儿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监押大圣者。今日他的难满,吾等回见如来,缴此封皮去也。”吓得个三藏与伯钦一行人望空礼拜。径下高山,又至石匣边,对那猴道:“揭了压帖矣,你出来罢。”那猴欢喜,叫道:“师父,你请走开些,我好出来,莫惊了你。”

  伯钦听说,领着三藏,一行人回东即走。走了五七里远近,又听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许远,下了山,只闻得一声响喨,真个是地裂山崩。众人尽皆悚惧。只见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马前,赤淋淋跪下,道声:“师父,我出来也。”对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与伯钦唱个大喏道:“有劳大哥送我师父,又承大哥替我脸上薅草。”谢毕,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马匹。那马见了他,腰软蹄矬,战兢兢的立站不住。盖因那猴原是弼马温,在天上看养龙马的,有些法则,故此凡马见他害怕。

  三藏见他意思,实有好心,真个像沙门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甚么?”猴王道:“我姓孙。”三藏道:“我与你起个法名,却好呼唤。”猴王道:“不劳师父盛意,我原有个法名,叫做孙悟空。”三藏欢喜道:“也正合我们的宗派。你这个模样,就像那小头陀一般,我与你起个混名,称为行者,好么?”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时又称为孙行者。

  那伯钦见孙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却转身对三藏唱个喏道:“长老,你幸此间收得个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却告回。”三藏躬身作礼相谢道:“多有拖步,感激不胜。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荆夫人,贫僧在府多扰,容回时踵谢。”伯钦回礼,遂此两下分别。

  却说那孙行者请三藏上马,他在前边背着行李,赤条条,拐步而行。不多时,过了两界山,忽然见一只猛虎,咆哮剪尾而来。三藏在马上惊心。行者在路傍欢喜道:“师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与我的。”放下行李,耳朵里拔出一个针儿,迎着风,幌一幌,原来是个碗来粗细一条铁棒。他拿在手中,笑道:“这宝贝,五百余年不曾用着他,今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你看他拽开步,迎着猛虎,道声:“业畜!那里去!”那只虎蹲着身,伏在尘埃,动也不敢动动。却被他照头一棒,就打的脑浆迸万点桃红,牙齿喷几珠玉块。唬得那陈玄奘滚鞍落马,咬指道声:“天那!天那!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虎,还与他斗了半日;今日孙悟空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行者拖将虎来道:“师父略坐一坐,等我脱下他的衣服来,穿了走路。”三藏道:“他那里有甚衣服?”行者道:“师父莫管我,我自有处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牛耳尖刀,从那虎腹上挑开皮,往下一剥,剥下个囫囵皮来。剁去了爪甲,割下头来,割个四四方方一块虎皮。提起来,量了一量道:“阔了些儿,一幅可作两幅。”拿过刀来,又裁为两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围在腰间。路傍揪了一条葛藤,紧紧束定,遮了下体道:“师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针线,再缝不迟。”他把条铁棒捻一捻,依旧像个针儿,收在耳里。背着行李,请师父上马。

  两个前进,长老在马上问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铁棒,如何不见?”行者笑道:“师父,你不晓得。我这棍,本是东洋大海龙宫里得来的,唤做天河镇底神珍铁,又唤做如意金箍棒。当年大反天宫,甚是亏他。随身变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刚才变做一个绣花针儿模样,收在耳内矣。但用时,方可取出。”三藏闻言暗喜。又问道:“方才那虎见了你,怎么就不动动?让你自在打他,何说?”悟空道:“不瞒师父说,莫道是只虎,就是一条龙,见了我也不敢无礼。我老孙颇有降龙伏虎的手段,翻江搅海的神通;见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则量于宇宙,小之则摄于毫毛;变化无端,隐显莫测。剥这个虎皮,何为稀罕?若到那疑难处,看展本事么。”三藏闻得此言,愈加放怀无虑,策马前行。

  师徒两个走着路,说着话,不觉得太阳西坠。但见:

  焰焰斜晖返照,天涯海角归云。千山鸟雀噪声频,觅宿投林成阵。
  野兽双双对对,回窝族族群群。一钩新月破黄昏。万点明星光晕。

  行者道:“师父走动些,天色晚了。那壁厢树木森森,想必是人家庄院,我们赶早投宿去来。”三藏果策马而行,径奔人家,到了庄院前下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声:“开门!开门!”那里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唿喇的开了门。看见行者这般恶相,腰系着一块虎皮,好似个雷公模样,唬得脚软身麻,口出谵语道:“鬼来了!鬼来了!”三藏近前搀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贫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抬头,见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才立定,问道:“你是那寺里来的和尚,带这恶人上我门来?”三藏道:“我贫僧是唐朝来的,往西天拜佛求经。适路过此间,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万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虽是个唐人,那个恶的却非唐人。”

  悟空厉声高呼道:“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齐天大圣!你们这里人家,也有认得我的。我也曾见你来。”那老者道:“你在那里见我?”悟空道:“你小时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脸上挑菜?”老者道:“这厮胡说!你在那里住?我在那里住?我来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道:“我儿子便胡说。你是认不得我了,我本是这两界山石匣中的大圣,你再认认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像他。但你是怎么得出来的?”悟空将菩萨劝善,令他等待唐僧揭帖脱身之事,对那老者细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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