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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 潘自业横遭祸事(2)


  李四道:“三爷,就依你说也罢了。到底是怎个做法?”潘三道:“你总不要管,替考的人也在我,衙门里打点也在我。你只叫他把五百两银子兑出来,封在当铺里,另外拿三十两银子给我做盘费,我总包他一个秀才。若不得进学,五百两一丝也不动。可妥当么?”李四道:“这没的说了。”当下说定,约着日子来封银子。潘三送了李四出去,回来向匡超人说道:“二相公,这个事用的着你了。”匡超人道:“我方才听见的。用着我,只好替考。但是我还是坐在外面做了文章传递,还是竟进去替他考?若要进去替他考,我竟没有这样的胆子。”潘三道:“不妨。有我哩。我怎肯害你?且等他封了银子来,我少不得同你往绍兴去。”当晚别了回寓。

  过了几日,潘三果然来搬了行李同行。过了钱塘江,一直来到绍兴府,在学道门口寻了一个僻静巷子寓所住下。次日,李四带了那童生来会一会。潘三打听得宗师挂牌考会稽了。三更时分,带了匡超人,悄悄同到班房门口。拿出一顶高黑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条红搭包来;叫他除了方巾,脱了衣裳,就将这一套行头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误。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着衣帽去了。交过五鼓,学道三炮升堂,超人手执水火棍,跟了一班军牢夜役,吆喝了进去,排班站在二门口。学道出来点名,点到童生金跃,匡超人递个眼色与他,那童生是照会定了的,便不归号,悄悄站在黑影里。匡超人就褪下几步,到那童生跟前,躲在人背后,把帽子除下来与童生戴着,衣服也彼此换过来。那童生执了水火棍,站在那里。匡超人捧卷归号,做了文章,放到三四牌才交卷出去,回到下处,神鬼也不知觉。发案时候,这金跃高高进了。

  潘三同他回家,拿二百两银子以为笔资。潘三道:“二相公,你如今得了这一注横财,这就不要花费了,做些正经事。”匡超人道:“甚么正经事?”潘三道:“你现今服也满了,还不曾娶个亲事。我有一个朋友,姓郑,在抚院大人衙门里。这郑老爹是个忠厚不过的人,父子都当衙门。他有第三个女儿,托我替他做个媒。我一向也想着你,年貌也相当。一向因你没钱,我就不曾认真的替你说。如今只要你情愿,我一说就是妥的,你且落得招在他家,一切行财下礼的费用,我还另外帮你些。”

  匡超人道:“这是三哥极相爱的事,我有甚么不情愿?只是现有这银子在此,为甚又要你费钱?”潘三道:“你不晓得。你这丈人家浅房窄屋的,招进去,料想也不久;要留些银子自己寻两间房子,将来添一个人吃饭,又要生男育女,却比不得在客边了。我和你是一个人,再帮你几两银子,分甚么彼此?你将来发达了,愁为不着我的情也怎的?”匡超人着实感激,潘三果然去和郑老爹说,取了庚帖未,只问匡超人要了十二两银子去换几件首饰,做四件衣服,过了礼去,择定十月十五日入赘。

  到了那日,潘三备了几碗菜,请他来吃早饭。吃着,向他说道:“二相公,我是媒人,我今日送你过去。这一席子酒就算你请媒的了。”匡超人听了也笑。吃过,叫匡超人洗了澡,里里外外都换了一身新衣服,头上新方巾,脚下新靴,潘三又拿出一件新宝蓝缎直裰与他穿上。吉时已到,叫两乘桥子,两人坐了。轿前一对灯笼,竟来入赘。郑老爹家住在巡抚衙门傍一个小巷内,一间门面,到底三间。那日新郎到门,那里把门关了。

  潘三拿出二百钱来做开门钱,然后开了门。郑老爹迎了出来,翁婿一见,才晓得就是那年回去同船之人。这一番结亲,真是夙因。当下匡超人拜了丈人,又进去拜了丈母。阿舅都平磕了头。郑家设席管待。潘三吃了一会,辞别去了。郑家把匡超人请进新房,见新娘端端正正,好个相貌,满心欢喜。合卺成亲,不必细说。次早,潘三又送了一席酒来与他谢亲。郑家请了潘三来陪,吃了一日。

  荏苒满月,郑家屋小,不便居住。潘三替他在书店左近典了四间屋,价银四十两;又买了些桌椅家伙之类,搬了进去。请请邻居,买两石米,所存的这项银子,已是一空。还亏事事都是潘三帮衬,办的便宜;又还亏书店寻着选了两部文章,有几两选金,又有样书,卖了些将就度日。到得一年有余,生了一个女儿,夫妻相得。

  一日,正在门首闲站,忽见一个青衣大帽的人一路问来,问到眼前,说道:“这里可是乐清匡相公家?”匡超人道:“正是,台驾那里来的?”那人道:“我是给事中李老爷差往浙江,有书带与匡相公。”匡超人听见这话,忙请那人进到客位坐下。取书出来看了,才知就是他老师因被参发审,审的参款都是虚情,依旧复任。未及数月,行取进京,授了给事中。

  这番寄书来约这门生进京,要照看他。匡超人留来人酒饭,写了禀启,说:“蒙老师呼唤,不日整理行装,即来趋教。”打发去了。随即接了他哥匡大的书子,说宗师按临温州,齐集的牌已到,叫他回来应考。匡超人不敢怠慢,向浑家说了,一面接丈母来做伴。他便收拾行装,去应岁考。考过,宗师着实称赞,取在一等第一;又把他题了优行,贡人太学肄业。他欢喜谢了宗师。宗师起马,送过,依旧回省。和潘三商议,要回乐清乡里去挂匾,竖旗杆。到织锦店里织了三件补服:自己一件,母亲一件,妻子一件。制备停当,正在各书店里约了一个会。每店三两,各家又另外送了贺礼。

  正要择日回家,那日景兰江走来候候,就邀在酒店里吃酒。吃酒中间,匡超人告诉他这些话,景兰江着实羡了一回。落后讲到潘三身上来,景兰江道:“你不晓得么?”匡超人道:“甚么事?我不晓得。”景兰江道:“潘三昨日拿了,已是下在监里。”匡超人大惊道:“那有此事!我昨日午间才会着他,怎么就拿了?”

  景兰江道:“千真万确的事。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舍亲在县里当刑房,今早是舍亲小生日,我在那里祝寿,满座的人都讲这话,我所以听见。竟是抚台访牌下来,县尊刻不敢缓,三更天出差去拿,还恐怕他走了,将前后门都围起来,登时拿到。县尊也不曾问甚么,只把访的款单掼了下来,把与他看。他看了也没的辩,只朝上磕了几个头,就送在监里去了。才走得几步,到了堂口,县尊叫差人回来,吩咐寄内号,同大盗在一处。这人此后苦了。你若不信,我同你到舍亲家去看看款单。”匡超人道:“这个好极。费先生的心,引我去看一看访的是些甚么事。”当下两人会了帐,出酒店,一直走到刑房家。

  那刑房姓蒋,家里还有些客坐着,见两人来,请在书房坐下,问其来意。景兰江说:“这敝友要借县里昨晚拿的潘三那人款单看看。”刑房拿出款单来,这单就粘在访牌上。那访牌上写道:

  “访得潘自业(即潘三)本市井奸棍,借藩司衙门隐占身体,把持官府,包揽词讼,广放私债,毒害良民,无所不为。如此恶棍,岂可一刻容留于光天化日之下!为此,牌仰该县,即将本犯拿获,严审究报,以便按律治罪。毋违。火速!火速!”

  那款单上开着十几款:

  一、包揽欺隐钱粮若干两;
  一、私和人命几案;
  一、短截本县印文及私动朱笔一案;
  一、假雕印信若干颗;
  一、拐带人口几案;
  一、重利剥民,威逼平人身死几案;
  一、勾串提学衙门,买嘱枪手代考几案;
  ……不能细述。

  匡超人不看便罢,看了这款单,不觉飕的一声,魂从顶门出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师生有情意,再缔丝萝;朋友各分张,难言兰臭。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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