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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2)


  那柳湘莲原系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鎗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误认作优伶一类。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昔交好,故今儿请来做陪。不想酒后别人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开完事。无奈赖尚荣又说:“方才宝二爷又嘱咐我:才一进门,虽见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来,你两个见了再走,与我无干。”说着,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请出宝二爷来。那小厮去了没一杯茶时候,果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向宝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说着,已经去了。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书房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儿我们几个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勤,恐怕他坟上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到那里去瞧了一瞧,略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说:“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焙茗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没冲,更比上回新了些。’我想着必是这几个朋友新收拾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柳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了。眼前十月初一日,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的积聚的,纵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的到了跟前扎煞手。”宝玉道:“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定的去处。”

  柳湘莲道:“你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也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游逛,三年五载再回来。”宝玉听了,忙问:“这是为何?”柳湘莲冷笑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宝玉道:“好容易会着,晚上同散,岂不好?”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一想,说道:“既是这么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果是要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去了!”说着,便滴下泪来。柳湘莲说道:“自然要辞你去,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了。”说着,就站起来要走,又道:“你就进去罢,不必送我。”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叫:“谁放了小柳儿走了!”

  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着走上去,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里去了?”湘莲道:“走走就来。”薛蟠笑道:“你一去都没了兴头了,好歹坐一坐,就算疼我了!凭你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哥,只别忙。你有这个哥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恼,早生一计,拉他到僻静处,笑道:“你真心和我好,还是假心和我好呢?”薛蟠听见这话,喜得心痒难挠,乜斜着眼,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样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到我下处,咱们索性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的。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伏侍人都是现成的。”

  薛蟠听如此说,喜的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湘莲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那里找你?”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道:“有了你,我还要家做什么?”湘莲道:“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留神了。”薛蟠听了,连忙答应道:“是。”二人复又入席饮了一回。那薛蟠难熬,只拿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就吃了又吃,不觉酒有八九分了。

  湘莲就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出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说毕,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一顿饭的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马,远远的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往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湘莲又笑又恨他,便也撒马随后跟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珍,忙笑道:“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湘莲笑道:“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好了!”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就紧紧跟来。

  湘莲见前面人烟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了心,告诉别人的,就应誓。”薛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要日久变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一言未了,只听镗的一声,背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就倒在地下了。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不惯挨打的,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薛蟠先还要扎挣起身,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一点,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来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管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湘莲道:“我把你这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后至胫,打了三四十下。

  薛蟠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不觉得疼痛难禁,由不的“嗳哟”一声。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向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湘莲道:“不用拉旁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道:“现在也没什么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湘莲道:“还要说软些,才饶你!”薛蟠哼哼的道:“好兄弟——”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嗳”了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嗳哟叫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湘莲道:“你把那水喝两口!”

  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皱眉道:“这水实在腌臜,怎么喝的下去!”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我喝!”说着,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湘莲道:“好腌臜东西!你快吃完了,饶你!”薛蟠听了,叩头不迭,说:“好歹积阴功饶我罢!这至死不能吃的!”湘莲道:“这么气息,倒熏坏了我!”说着,丢下了薛蟠,便牵马认镫去了。

  这里薛蟠见他已去,方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扎挣起来,无奈遍体疼痛难禁。

  谁知贾珍等席上忽不见了他两个,各处寻找不见。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薛蟠的小厮素日是惧他的,他吩咐了不许跟去,谁敢找去?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的,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苇坑旁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众人都道:“好了!有马必有人!”一齐来至马前,只听苇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来一看,只见薛蟠的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母猪一般。

  贾蓉心内已猜着八九了,忙下马命人搀了起来,笑道:“薛大叔天天调情,今日调到苇子坑里,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

  薛蟠羞的没地缝儿钻进去,那里爬的上马去?贾蓉命人赶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子,薛蟠坐了,一齐进城。贾蓉还要抬往赖家去赴席,薛蟠百般苦告,央及他不用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贾蓉仍往赖家回复贾珍并方才的形景。贾珍也知湘莲所打,也笑道:“他须得吃个亏才好!”至晚散了,便来问候。薛蟠自在卧房将养,推病不见。

  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的眼睛肿了,问起原故,忙来瞧薛蟠时,脸上身上虽见伤痕,并未伤筋动骨。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的人,也是人所共知的。妈妈不过是心疼的原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好了,出得去的时候,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手,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的妈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胡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也罢了。”

  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湘莲,又命小厮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喝住小厮们,只说:“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罪逃走了。”薛蟠听见如此说了——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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