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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四


  他不住地朝场边的路上张望,看着行人的踪影,耳朵也用劲儿地听着村子里的动静,心里边估计着孩子的去向,以及可能发生的意外。

  贴近晌午的太阳,火辣辣地刺着年轻人那满是汗痕的脸。他的太阳窝上的青筋,都一根一根地鼓了起来,一鼓一鼓地跳动着;嘴唇上裂开了好几条小口子,朝外边渗着血珠儿;两耳发鸣,两眼冒着金星星……

  大脚焦二菊气喘吁吁地跑到场上来了。她是最早一个溜出场院的,短短的时间里,她跑了两个村庄。这会儿,她的衣服的后背让汗水浸湿了,紧紧粘在身上。

  萧长春看到她的时候,胸口一热,赶紧迎过来,两眼紧紧地盯着焦二菊的嘴巴;他希望从这张嘴巴里蹦出这么一句话:“孩子找到了。”可惜,当他走近焦二菊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直爽、粗犷的人,朝他投过一种怜悯、悲愁的目光。萧长春心口又一冷,两条腿立刻钉住了。

  焦二菊从外村回来,一直奔到场上,还没有碰见一个人。她也在等着萧长春向她报告好消息。她从萧长春的神态里,同样得到了失望的回答,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声:“嗨,长春,家里还没有找到哇 ?”

  萧长春摇了摇头。

  焦二菊摊开两只手说:“真怪。我先跑到孩子的姥姥家找,没有,又跑到孩子的姑家找,也没有;临回来又到小学校里看看,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是怪呀!”

  “大天白日,不会有狠羔于吧厂

  “也难说。”

  “那么小的人,不会跑得太远吧?淑红到大湾供销社去找了一趟,她还担心这孩子跟焦振丛的大车走了,我想焦振丛不会一声不吭就把孩子带去玩吧?”

  “谁知道呢!”

  “难道说他钻天人地了?”

  萧长春用很大的力气说:“就是钻天入地,也得把他找回来!”

  焦二菊说:“对,我也是这么想。你快回家看看,想想办法去吧,我在这儿看一会儿。”

  萧长春不能再在这儿等着了,他得回家去帮助爸爸找孩子,还得给爸爸宽宽心;这么热的天气,再把老人急出病来,更不得了。他嘱咐焦二菊说:“振茂来之前,您千万可别离开场。等人到了马上拆垛。”

  焦二菊点着头:“哎,你快去吧。”

  萧长春掏纸卷着烟。他的两只手失去了往日的灵巧,好不容易才把一支烟卷好,一边抽着,一边朝村子里边走。他望望天空,天空高远,跑着几片花花点点的薄云彩;他望望大地,麦茬中间的幼嫩的小苗儿,亭亭而立,纹丝儿不动;望望村庄,村庄是一片闷人的沉静;没有了黄色的烟尘,没有了麦鱼子飞舞,没有了轧麦子的碌碡声,也没有人们的欢笑……

  他用手背抹去浓眉上的汗水,痛苦地想:“孩子不会真丢吧?他会回来吧?”一只手插在衣兜里,又摸到了那个鸡蛋。他一直忙得没顾上把这个鸡蛋送给儿子,干活的时候,给压碎了。在这个时候,儿子的一切,都活活泼泼地闪现在他的眼前;一切都是可爱的都是讨人高兴的。他想起,孩子刚刚学会说话的时候,第一句就是“爸爸”这两个字儿。那一天,在家门口,当着好多人的面,孩子在爷爷怀里张开两只小手,喊他爸爸,他臊红了脸,假装没有听见,却在心里边使劲儿答应了一声。有一次,孩子把他的钢笔尖戳折了,问还不承认,他生气了,举起巴掌要打孩子;可是,还没有容他把手落下来,孩子就扑到他的怀里,小嘴巴非常乖巧地说:“爸爸,别生气,等我长大了,进北京给你买一支新的来。”一句话,把他说乐了。他还想起,那一次跟焦淑红在家里排列积极分子名单的时候,孩子说的那几句天真的话;也想起割麦子的时候,孩子跟着他的小队伍,在毒热的太阳下边,高高兴兴地拾着麦穗子……

  孩子,孩子,在你短短的生命路途上,给你这个年轻爸爸的心里留下多少标记!每一个标记都像金子一样闪光,都是永远不会磨灭的……

  萧长春不敢再翻这些记忆了。他得快些走,快些找到他的儿子,把儿子找回自己的身边;不论孩子到什么地方淘气去了,摔破了皮肉,或是撕坏了衣裳,他都不说孩子,都要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嘱咐他以后不要再到处乱跑……

  他刚走到沟坎上,就瞧见老饲养员马老四和托儿组的五婶站在沟里小声地交谈着。他立刻感到,更加不妙的消息在村里等着自己。

  马老四和五婶见萧长春走过来,立刻就不再说话了。他们都紧紧地盯着这个年轻人,那两双昏花的老眼里,都闪动着一种复杂的神色,这神色里包含着千言万语。

  马老四把萧长春上下看了一遍,用了很大的力气,声音才从牙缝里挤出来:“长春,你可得挺住呀!”

  五婶要说的话没出口,热泪就忍不住地流出来了。她赶紧撩着衣襟擦擦,叹了口气:“唉,真是大晴天下雹子,怎么啥事儿都摊在你身上呢?你这道儿可真不容易走呀!”

  萧长春默默地站在两个老人的跟前,好像有一块硬东西塞在嗓子眼儿,说不出话来。

  马老四说:“刚才我们俩议论了一会子。觉着这件事儿越琢磨越离奇呀!”

  五婶说:“怎么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刚刚还在跟前,一转眼珠儿就丢了呢?”

  马老四说:“为什么不丢张家的,不丢李家的,偏偏丢你支书的孩子呢?”

  五婶说:“是呀,早不丢,晚不丢,怎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丢孩子呢?”

  萧长春听到这里,心里忽地一沉。从打发现丢了孩子,他一直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往最好的地方考虑,即使也往可怕的后果上想了,却没有跟眼前阶级斗争这个最根本性的问题联系到一块儿。两个老人的话,一下子把他提醒了,也把他震动了。几天来村子里发生的一切事态,全都在他的眼前翻腾起来:马之悦这些天频繁地跟坏人来往,家里,集上,连下雨天都不放过;马之悦把一切手段都使出来了,公开的,秘密的,还有最下流的美人计……这一切都证明,这个坏蛋,为了把萧长春撂倒,什么都敢干了。萧长春想到这儿,两个可怕字儿,一下子跳到他的嗓子眼儿:“阴谋”!这个孩子大概是被坏人弄走了,或者是杀害了。这件事情跟马之悦一连串的阴谋有关联,跟大鸣大放有关联,跟人们谣传地主的儿子马志新要回来有关联……这是阴谋,他们在搏斗和较量的绝境里使下了最后的毒辣手段!

  年轻人想着、想着,感到一阵绞心的疼痛,眼前又一阵发黑,可是,他一咬牙,稳稳地站立住了。马老四说得对,得挺住。他在心里鼓励自己:你是共产党员,刀枪吓不倒,生死挡不住,决不能在敌人的阴谋面前表现一丝一毫的软弱 !你搞的是社会主义革命,革命总得牺牲流血,总得花本钱的,你得经住这个打击,你得受住这场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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