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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〇


  “不许到处乱串!”

  “好,好!”

  马小辫倒退着,拐过墙角,一下子又撞到一个人身上了。

  焦克礼喊:“瞎撞什么!”

  马小辫头上冒冷汗:“啊,啊,队长,队长……我找我家志德……”

  焦克礼说:“你赶快给我回家蹲着去,仓库重地,不许你到跟前来!”

  马小辫撒腿跑了几步,又慢下来,心想:哎呀,怎么这样糊涂呢?仓库装着麦子,萧长春还能不派人守着哇,这个地方哪能钻进去呢!对,到场上去。一队的场,顶多就是喜老头一个人在那儿住,他的腿脚不利索,就是点着火,让他追也追不上。对,烧它几个大麦垛,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看再说。

  打麦场上这会儿是最安静的地方。朦胧的月色,像是给那小山头似的大麦子垛遮上了灰帆布;那扫得千干净净的场板,像一块大玻璃板,闪着白色的光;新搭起来的简单的场房,梁上吊着一盏风灯,一道子灯光,从棚子里扑出来,长长的一道子,一直伸到旁边的那个麦秸垛上,好像在麦秸垛上开了一个小窗户。

  一队的马长山和狮子院附近的几个男女青年正围着喜老头说话儿。马小辫的儿子马志德也在人群里坐着。

  喜老头接受了党支部书记交给他的光荣任务,要用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实,亲身经历过的事实,对年轻人作一番阶级教育。他给年轻人讲述东山坞的历史,讲述地主的剥削账。他的主要目标是对马志德这个年轻人,让他能够认识他爸爸马小辫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物。

  吃过晚饭就谈开了,谈了好久。老人家在以往日常生活中所体会到的一切,对新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来说,全是奇闻。

  他说了一阵子,喝了口水,转过脸,对那个坐在边上的马志德说:“提起地主过去那种狠毒,不要说别人,恐怕志德你也不知道吧?”

  马志德低声说:“我慢慢地知道了一点儿。您这一讲,我更清楚了,地主是可恨,全是黑了心的人……”

  喜老头说:“所以,党让你们从心眼里跟他们分开家。他是你爸爸,又是你的敌人,这是不大好对付的事儿。你要是在父子关系这个门口儿想多了,就容易把敌人这个门口儿忘了。”

  马志德说:“我越来越清楚了。眼下政府对他们太宽大了,他们实在应当重新做人哪!” ’

  马长山插言说:“这样甘心认罪的地主有几个呀?他们总是钻空子搞破坏!”

  马志德说:“他要是敢搞破坏活动,不用说别人,我就不答应。”

  喜老头说:“怕就怕,他在那儿搞破坏,你睁着眼睛看不见呀!”

  马志德说:“他搞破坏,我还能看不见哪?要我看,他就是有这份心,也不敢。”

  喜老头笑了:“不能用你的心思猜度他。我们说他过去剥削我们了,他说他命好;我们说斗争他,土地还家,他说我们压迫他,抢了他的;我们让他改造,他总想变天;我们让他老老实实,他有空子就钻一一这个,瞒了别人,还能瞒住我吗 ?”

  马志德说:“我是说,他只能这么想,不敢真干。”

  喜老头摇摇头:“这可得两说着了。”

  地主马小辫这会儿挪到场边上了。他停在一棵大树后边,远远地看到场房有灯光,远远地听见那边有声音,又把每个大麦垛看了一眼,心里边先“腾”一下子着了火;他马上要扑过去,只要手指头一动,那垛就着了,这一垛一着,那一垛也就着了;一会儿,整个打麦场上一片大火烧天,一片混乱,一片灰烬。这一下子,马小辫窝了几年的怨气,特别是这一天里受的怨气,才能减轻一些,他才能顺顺溜溜地出气,才能有劲儿活下去……

  他掏出了火柴,运了运劲儿,就离开了大树。

  一个人蹿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干什么?”

  马小辫的魂都丢了:“我,我找志德,找志德……”

  从两个大麦垛下边爬起好几个小伙子,都跑过来了。

  “大黑夜,你往场上跑什么?”

  “要干坏事吧?”

  马小辫连忙说:“真是找我儿子,他在场房里吧?行,行,不让我进去,我不去了,你们告诉他一声,快回家睡觉吧……”

  “告诉你,要老实一点儿!”

  “你要想干坏事儿,得先睁开眼睛看看!”

  马小辫赶紧转身往回溜。

  这个地主想搞破坏,目标找到了,偏偏伸不出手来。他这会儿的心境又有一比,好比一个贪心人转遍了树林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鸟窝,而且在高高的树顶上。他要把窝里的鸟儿掏出来,就拼了一切往上爬;爬呀爬呀,刚要伸手够着了,脚下的枝子折了,撕破了自己的皮肉,惊飞了窝里的鸟儿,全部的心思就都集中在一个怒字和一个仇字上了。他还要往上爬。这种冒险已经没有什么利益了,他只想捣毁那个鸟窝,以示报复,不然,他就没有办法平息怒火和仇恨,也没办法安顿他的贪心!

  这会儿的地主马小辫,正是跟这个贪心人有一点儿类似。他要破坏,别人保卫,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他处处钻不进去,这也是很必然的;可是,他却把这一切全变成了怒和仇,加在他那已经塞满了的怒和仇上。今晚上要不能得逞的话,他也就没法儿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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