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谣 黄国荣著

五九


  二祥不再去高镇看游街,也不再参加村里的批斗大会,也不再到县城去看大字报,不 造反就不造反,反正反革命也当了,街也游了,村上的人爱说啥就说啥。队里出工他就出工 ,队里不出工他就在家歇着。一到闲着没事,心里总会冒出云梦游街的情景。现在他也用不 着笑她了,他也游了街。二祥生出一个想去看云梦的念头。二祥说不清为啥要去看云梦。是 想去羞辱她?是想去叫她后悔?还是可怜她?还是对她仍有一种亲情?二祥说不上来,或许 种种都有。反正他想见见她。


 想见云梦的念头,其实那天在高镇一看到她就产生了。当时只是想想而已,一直没做, 他 有种种担忧。那时他怕别人说他阶级立场不稳,界限不清,又怕别人说他没有骨气,人家抛 弃了你,你反去讨好人家;他还怕伤着云梦,让她在世上没脸做人。二祥就只好一直这么 想着她,又不去真见她。如今他有了这回事,他啥都不怕了,反革命都做了,还怕啥呢?地 富 反坏右,他跟她划了等号,成了一类人。二祥就因为这,他心里没了顾虑,他想去见云梦。

 没等二祥去见云梦,云梦家却派人来请二祥了。来人是个十六七的小伙子,进门跟二 祥说,我姑想见你。二祥先是一愣,问小伙子,你姑是谁?小伙子说,我姑叫乔云梦。二祥 没再说啥,跟着小伙子就走。走出门,他又想起了一件事,让小伙子等他,他回家把丁腊芳 剩下的那些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用一块装化肥的尼龙布袋子包了,他想把这些衣服带给云 梦 穿,放这里也没有用了。再说,云梦原来剩下的衣服,都让他一件一件卖了买米吃到肚里了 ,带这些衣服也算还她的债。

 二祥跟着小伙子从后门进的云梦家,进门就听到了云梦娘细细的哭声,这哭声让二祥浑 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二祥走进云梦的房,见云梦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云梦脸让二祥的心往下一沉。他以 为自己来晚了,她已经死了。这张脸又黑又瘦,皮包着骨头,再找不到云梦原来的一点影子 。那次游街她脸没有这么黑,也没有这么瘦。二祥就傻头傻脑地立在那里,话说不出来,哭 又哭不出来。

 云梦慢慢睁开了眼睛,二祥看到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里发出了幽幽的光,他觉得那光游 游移移,已经没了人的精气神。二祥向云梦凑过去,问她是怎么啦。

 云梦的话随着那气从云梦的嘴里飘出来,她说:"我得的是肝病,你不要靠这么近,会 传染的。这病得了好几年了,那个小畜牲不给我治,反把我赶出了家门。我在上海没过一 天舒心日子,我罪有应得,谁叫我犯贱,守不住身子。我这辈子对不住你,对不住正中。 我要不到上海去,正中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得这病。"

 二祥让云梦说得流下了眼泪。二祥说:"不能怨你,要怨我,我没本事,养不活你们娘 儿 两个,我不配做个男人,是我逼你去做奶娘的,为了那几个臭钱,我把你往火坑里推。"

 两个人说着,哭成了一团。

 云梦的娘和家里的人都替他们伤心。

 哭过了,二祥说:"前些年又有个苏北的女人想嫁给我,她有三个小孩和一个婆婆,我 养不活他们,她就跟了别人。这些衣服都还是新的,你留着穿吧。你去上海时剩下的那些衣 服,都让我卖了,我对不住你。你要放宽心,好好养病,现在有粮吃,不会有事的。过些日 子,我再来看你。"

 云梦说:"衣服我用不着了,你带回去,以后还会有用的。我没几天活头了,你也不用 来看我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了以后,求你把我跟正中埋在一起,我一辈子,就他这么 一个骨肉,活着没能跟他在一起,死后让我们娘儿两个在一起吧,我求你了,你能答应我吗 ?"

 二祥流着泪不住地点头。

 二祥回来五天,云梦就死了。她的棺材是她哥哥用船运来的,二祥领着他们把她和正中 埋在了一起。二祥在她们娘儿俩的坟前坐到天黑才回家。二祥想想,人的一生一世真像一场 梦 ,云梦嫁过来,仿佛就是前几天的事,她穿好多条裤子,不让他困,到他爹爹临死时才让他 困,让他困了以后,反又困不够,他们在田里也困,在她家芦滩上也困,他们过得是那 么开心。可一眨眼,她就死了,儿子也死了,他还是光棍一根。二祥自言自语说,真没意思 ,人这一辈子真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二祥心里灰灰地回家。

 二祥再没有心劲去造啥反了,也没有心劲去找曹德刚为他平反。他想开了,工人是这么 一世,农民也是这么一世;贫农是这么一世,地主也是这么一世;革命是这么一世,反革命 也是这么一世;富贵也罢,穷苦也罢,都一个样,都没有意思,到头来都只有一副棺材,都 脱不了做土馒头里的馅。

 二祥不造反了,外面的世界却越来越乱。一天张光宗逃回家来,头上身上都是血;盈盈 也逃回家来,身上也带了伤。说县里成立"革委会",做官的位置分得不公平,得便宜的 那一派说这样好得很,觉得吃亏的那一派说好个屁,争来闹去,红卫兵就分成了两大派,一 派叫"好派",一派就叫"屁派",两派越闹越凶,闹着争着就开了战。盈盈和光宗还真有 那么回事,他们的事是逃回来之后被大吉发现的。大吉不让盈盈再跟光宗来往,可是盈盈还 是偷偷地去看光宗,她瞒着大吉,上街给光宗到医院买药,给他换药,据说他身上挨了枪子 。那一天,盈盈正在光宗家给光身子的光宗换药,大吉闯了进去,大吉忍无可忍,抽了盈盈 的耳光。盈盈就再没有回家。菊芬天天在家一个人哭。二祥在隔壁听得心烦,上了光宗的家 。盈盈和光宗都在。

 二祥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盈盈说:"我们并没有做啥见不得人的事,我们也并没有在谈恋爱,我们是一个兵团的 战友,他负了伤,我有责任照顾。你们都太狭隘了,我们真要是谈恋爱,现在也不是时候, 我们都还想考大学。"

 二祥说:"那你为啥不跟你爹说明?"

 盈盈说:"他根本就不让我说,也不听我说。"

 二祥说:"那你怎么不回家?"

 盈盈说:"他不让我回家,我回去做啥?回去还不是挨骂,惹他生气。"

  二祥说:"你跟你爹爹说不明白,也应该跟你娘说明白。"

 盈盈说:"我娘跟我爹爹一鼻孔出气,我也没办法。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信,他们以为我 们已经是夫妻了,他们以为就以为去吧,我也不来费这个劲解释。反正我以后的日子,还是 要我自己去过,我跟他们没法对话。我真失望,我爹爹的那些书不知道他是怎么读的。"

 二祥说:"那你们就这么弄假成真了?"

 盈盈说:"没有啊,我可以跟他妹妹睡啊。"

 二祥就回了家,他先去了学校,跟大吉说了盈盈说的话,大吉不信。二祥说信不信就只 好由你自己了。二祥又去找菊芬,把盈盈说的也跟她说了。菊芬立即就上了光宗家,把盈盈 领了回来。

 闹到收秋,村上的人都有些后悔,田里的收成不好,收上来的稻子,没有下秧时的稻种 饱满。会计七七八八一算,一个劳动日只有一角三分。卖掉公粮,再没有余粮可卖,人均口 粮也只有三百多斤稻子。全队人辛辛苦苦一年,队里反欠信用社的钱。社员干一年搓搓手不 算,一分钱没分到,还要把一半的个人口粮粜到粮管所,换成个购粮证,让社员自己弄钱到 粮管所买着吃,弄到一块钱,买一块钱的粮,弄到十块钱买十块钱的粮,弄不到就只好看着 购粮证挨饿。

 社员们都绿了眼。最倒霉的还是二祥,他不养猪也不养羊,有只小粪缸埋在外面,一般 都是雨水清粪汤,队里收粪都不要他的,平常给队里没有一点投资,做活又不行,好多活做 不了,只能跟着妇女做轻活,不能记男劳力的工分,常常按八折算。一算下来,把他的口粮 全部卖给了粮管所,还倒欠队里五十多块。二祥的大嘴气得歪到了一边。从会计那里算账回 到家,他关上门就开骂。他先骂会计,说他的算盘比地主老财还铁,撅着屁股做一年,工钱 不给还反欠队里的,比地主的心还黑。骂完会计就骂红卫兵,说这些个婊子养的,发神经, 吃饱了撑的,做啥不好,造他娘的反。你们他妈的在学校里不愁吃不愁穿,他们工人月月有 工资发,地里有收没收与他们无关,少不了他们的工资少不了他们的粮,拉着我们农民来寻 开心,闹得田里没收成,你让我吃你娘的牝啊!

 二祥站着骂,骂累了坐下来骂,坐着骂累了躺床上骂,骂得没有劲了,肚子也饿了,他 这时才明白,骂人生气也是要费力气的。二祥就有些后悔,费这么多唾沫星子做啥呢?谁也 听不见,就是听见了,谁也不会给他钱。二祥明白了这一点就不再做声,只是躺在床上犯愁 。他愁钱,从哪去弄钱买口粮,没有钱,买不回口粮,他会回到一九六○年,会被活活地 饿死。一想到死,二祥就想到了云梦,想到了正中,一想到他们就流眼泪,他不能哭,他已 没有力气哭了。

 二祥流完眼泪,人累了,心也累了,后来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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